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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4年04月08日

◎嘎子

我裹紧毛毡,满肚子的不愉快。男人打老婆,我们山下寨子里也常有,可没有他打得那么毒,像打一头不服管的牲畜。山下寨子也从没有当着客人的面打老婆的规矩。那女人不怨恨他的男人,斟满一碗茶,放在刚刚揪过她头发的那只糙黑的手掌里。男人喝完了茶,像得到了什么痛快的满足,眯着眼睛嘿嘿喘够了气,呼地吹熄了灯。

一切都陷入深沉的无声无息的黑暗中了……

公式

天亮时,我呆在寨口的那堵白泥墙前。

冷峭而又温馨的野风甜滋滋地刮过,带着早炊的寨子用羊粪渣烧出的香味。高筑在坡上的一幢幢碉楼,浮在混沌的清新的空气里,仿佛会随风飘走。有鸟叫,很脆,逗引得村里的狗和出牧的羊也来应和。这热闹的声音顺着跳蹦的达曲河水朝山下流去。难怪晋美从河水里听出了山的心跳,就是这味儿。

我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头和一幅木刻主席像,仿照着在墙上涂涂抹抹,背后围了一大堆瞧稀奇的人。

“嘿嘿,你早哩。”是晋美的声音。他摇晃着身子来到我的背后,拍拍我的背,说:“昨晚睡好了?”

我说:“睡好了。”

他嘿嘿笑着,朝围观的人挤挤眼睛,悄声问我:“昨夜,你听见什么声音了?”

我说:“没有。”

“没有?”他又怪异地朝围观的人挤挤眼角,大声说:“你连那么好的声音都没听见?可惜呀,可惜。”

围观的人猛地哈哈笑起来。

我傻傻地望着他,望着那些咧嘴痴笑的人,不解地摇摇头。晋美拐着罗圈腿,走近围观的人,咕咕咕地说山谷藏话,然后朝我挺滑稽地挤挤眼角。人们猛地大笑起来,那些面嫩的姑娘们捂住脸,咕咕咕地笑着跑开了。

我知道他又在戏弄人,干脆不理不睬,背转身朝土墙上涂抹。晋美知道我生气了,一脚踢开窜到身边的狗,朝围观的人挥挥手,喊:“干活了,干活了!男的下地翻土,女的嘛,去仓库撕羊毛。”

人们散开了,他又拍拍我的背,嘿嘿笑着说:“今晚可要醒着耳朵,好好听听哟!”

我抓住他的袖筒,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听见了,你兄弟是个遭阉割的杂种。”

“嘿嘿,”他龇着黄得发亮的板牙。

“他揍那女人,揍得很毒。”

晋美惊疑地看着我,不相信我会这么说。他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一弹,嘴里吐出一声:“屁!是马就该用鞭子抽,不然金马鞍休想拴上马背,懂不懂?”他又摇摇头,拍拍我的背,说:“我们庄果的事你不懂,你不懂。”他朝我咧嘴一笑,像在嘲笑一个不懂事的傻瓜。他背着手,朝几只烂泥里打滚的狗狠狠喷了口浓痰,摇晃着罗圈腿朝地里走去。

土墙边只剩下我和一团团泥浆、牛粪、狗尿混和的腥臊味。我听见背后有浊重的喘息声,回过头,是晋美的兄弟邓登。

这位同晋美一般瘦小的矮子,仰着蓬乱的卷发,瞪着一双几疑是盲瞽的眼睛,眼缝隙里透出的光很凶,似蛇信子直往人肉里钻。

“你早。”我朝他笑。

他不言语,叉开两只满是泥浆的光脚板。几只苍蝇在他脸上爬着,他木然地没有感觉。宽厚的嘴唇憨憨地咧开,呼出一串浊重的喘息。

他就沉默地站在我背后,看我把主席像的轮廓涂抹完,看我把慈祥的脸画得特别的慈祥,看画上那只挥动的巨手像要挥出墙外挥出暖暖的风来,也看我饿得肌肉颤抖,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墙根,才踢开躺在他腿旁的狗,一言不发地转身朝他家的矮土屋走去。腿一拐一拐地画圈,不知是真的罗圈腿,还是学他当队长的哥,拐起才威风凛凛。

“狗日的,”昨晚他当着我的面打老婆,我心里怪不舒服。我讨厌他那张罩着一层冷雾的脸。我倒喜欢他哥脸上那条条深深的、滑稽而又狡黠的皱纹。

天已经黑尽了,我才回到那间矮小的土屋。他和女人给我盛了碗滚烫的茶,又扔了块酥油,香喷喷的,我灌了个饱。他和女人坐在桌子旁,朝我满意地点点头。

“吃。”他说。

我又狠狠塞了一碗糌粑,舔干净空碗,像当地人样响响地弹了下舌头,扔开了碗。

屋子里又沉默了,像这老也晴不开的天。

“你画得很好。”他说。

“没画完,还早。”我说,像他哥一样滑稽地挤挤眼角。

“你画画我俩?”他指指自己,又指指羞涩地低着头笑的老婆。

“画好贴墙上?”我又挤挤眼角。

“贴墙上,和你们城里人一样。”

我摊开纸,抬头仔细地观察他俩。我突然有了意外的发现。以后几十年中,我常常想起这个意处的发现,我把它比作不平衡的杠杆、淌进污水池里的清泉、还有插在牛粪上的什么什么之类别人说臭了的话,都觉得不太合适。在清茶颜色的灯光下,我目光移向他俩时,我真的惊呆了,双眼发直,满肚子怪味往上涌。我的手颤颤地在画纸上涂沫,铅笔却是秃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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