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完了葛亮的新作《燕食记》。这是一本40多万字的大部头，藉由“美食”这一线索，串联起了一个个既家常烟火又波澜壮阔的故事。在看似一盘一盏、一勺一碗的微不足道中，演绎的却是一段段跌宕起伏的人间大戏。一食一风味，字字皆有情。每一道食物的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都含着一份情感。每一个故事，都是因食而生，因食而起；每一份情感，又都因食而重，因食而永。

◎李风玲

一炉莲蓉月饼，烘烤出如父如子师徒恩。《燕食记》是双男主：师傅荣贻生，徒弟陈五举。全书分两阕，共十六章。上阕九章，主要着墨于师傅荣贻生；下阕七章，主要着墨于徒弟陈五举。结构看似简单，但葛亮用其风雅清扬的文笔，将人物塑造得相当成功。同钦楼的糕点“大按”荣贻生因一款莲蓉月饼享誉香江，但性情淡定，低调处世。机缘巧合中，从未收徒的他慧眼识珠，相中了茶楼的小小“企堂”陈五举。天性的纯良，骨子里的外柔内刚，让荣贻生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书里写到陈五举，用了这样的比喻：“白纸一张，却是上好的生宣。”这是对于一个优质可塑的年轻人，最好的形容。生意兴隆、门庭若市的同钦楼里，师傅荣贻生将厨房的秘笈言传身授给了徒弟陈五举。那款莲蓉月饼，任谁咬一口，都会瞬间惊艳，毕生怀念。一只月饼，从馅料的文火慢炒，到饼皮的揉擀拿捏，每一步都是细功夫。这份齿颊生香的功力，靠的不仅是手艺，更是心志。时代的浪潮，也曾冲击着这对师徒的情谊，但无论怎样，他们都在彼此的人生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一席般若素筵，吟唱了临危托孤姊妹义。《燕食记》中，男主荣贻生的生母，是般若庵的才女月傅；他的养母，则是月傅的侍女慧生。这段前尘旧事，发生在一九二0年代的广州。其时，民国初创，风云变幻，动荡的时局里，不乏巾帼不让须眉的民间传奇。此一折的记叙，有着深厚而辽阔的历史背景。其实不仅是此段，整个的《燕食记》里，埋伏着很多历史的真实，它们隐藏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生逢乱世，月傅和慧生和相依相携，靠着一席般若素筵，在般若庵里艰难栖身。“熔金煮玉”、“鹤舞白川”，虽是素筵，却滋味丰厚。单是这菜名，已足够清丽脱俗、引人垂涎，却也由此牵出了一段乱世情缘。当佳人珠胎暗结，英雄却已末路。面对凶险的前途，月傅将孩子托付给慧生，自己一个人走向了未知的命运。姊妹所托，怎敢辜负。其后无论怎样的动荡曲折，慧生都将孩子带在身边，直到他长大成人。她把孩子视为亲生，她将一切都守口如瓶，只为了给孩子一个安稳的人生。这个孩子，就是日后香港同钦楼的大按头领荣贻生。命运的辗转中，他敏感的味蕾，他傲人的厨艺，可是前世的机缘，命中的注定？

一碗“戴氏本帮”，烧制出举案齐眉伉俪情。《燕食记》里的“戴氏本帮”菜，是因了陈五举的情爱而出场的。那个叫戴凤行的女孩，有着女子的姣容，却偏是男儿的性情。她和自己的爹娘一起，撑起了戴氏本帮“十八行”。“戴氏红烧”、“鸡火干丝”，于她都是拿手好戏，做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色香兼具。她与陈五举在香港的厨艺大赛中相识，彼此一眼入心，很快定情。一个是“少年饼王”，一个是“本帮西施”，算得上珠联璧合、知音酬唱。我欢喜着《燕食记》里的这份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却也更加因为戴凤行的意外早逝而心意难平。此番情节，虽很有些悲剧色彩，却也映射出了1960、70年代里，一段有关香港的历史真实。

一味“天山岩盐”，歌颂了情系家国义士心。《燕食记》中的向锡堃，应是全书的第一男配。他是太史第里的七少爷，与男主荣贻生乃竹马之交，虽身份有别却情同手足。他的父亲向太史，支持革命，追求民主；他的兄长向锡允，更是坚定不移走上抗日的道路。父兄的影响，骨子里的家国大义，让原本文弱的向锡堃，于烽火晓烟之中，与荣贻生一起，参与了一次对于日谍的反杀。其秘密武器，居然只是一味“天山岩盐”。所谓“吾之蜜糖，彼之砒霜”，这味天山岩盐，本是制作莲蓉月饼时画龙点睛的一环，用在日谍河川守智的身上，却就成了致命毒药。此一章节，全在《燕食记》里的“月满西楼”。一字一句都如暗夜微澜，是于无声处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