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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的柏树

甘孜日报    2023年11月28日

◎彭家河

染房头院子外有一排参天古柏。虽然只有十多棵,但是站在对面山上看,好像有面巨大的翠绿华盖护罩着染房头。

巨大的树干没有人能够攀爬,人们只有仰头才能张望那些粗壮的枝膊,墨绿的树枝遮在半空,是无人企及的领地。远到而来的白鹭选中了这个高度,在那些柏树顶上安了家。几十只白鹭成群结队,每天一早,它们就“嘎嘎”歌唱着向东边飞去,到了下午才回来歇息。村子东边的山下是一条大河,早年河流还没有被拦腰截断时,只要河流拐弯的地方,都有一大片河滩,那些白鹭们就成天守候在河边等待小鱼。我时常会在我家的屋顶上发现大大小小的鱼骨头,就知道那是白鹭从河滩上打包回来的剩饭。

白鹭居住在我头顶,但是它们从不飞到院子里或者房顶上与我们联络感情。它们只到村前的水库边或者村外的水田里干自己的事,只要发现风吹草动,它们便乘风而去,只在身后留下一个华丽高贵的身影。白鹭,就这样在村子里离村民们远远的生活着。多少年来,村民们牵挂着头顶的白鹭,偶尔也埋怨它们醒得太早睡得太晚,如同埋怨隔壁的邻居。

我家后门外原有个池塘,旁边有柳树,中间有假山,水面布满水葫芦。夏天,染房头的孩子们便在池边捞上水葫芦,把那个葫芦一样的茎捏得啪啪直响,或者摘下水葫芦下长长的根须,拧干水,扯根棕榈树叶子把根须拴成一串,挂在下巴上当胡子。玩累了,干脆躺在大树下池塘边的石头上看白鹭。晚归的白鹭在天空写了个人字,我们却称那是铧头尖,像是被泥土磨得雪亮的犁铧高高地挂在天空。成群的白鹭吵吵闹闹地靠近树枝,张开翅膀,伸出长长的腿,弯曲着稳稳地停在树上。大伙看到白鹭回来了,都要捂住嘴巴说话,不然从天而降的鸟屎可能会径直落进嘴里。

大柏树下是一片竹林,一丛一丛的慈竹密密地填充着柏树下的缝隙。院子后面的山坡上,除了竹子外,基本没有别的植物了。地上是厚厚的竹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在柏树跟部,只有一片光秃秃的黄土,那里一年四季干燥洁净,就是下大雨,树下也只是偶尔滴上几点雨水。所有的雨水都被浓厚的树枝挡住,顺着枝干流下渗进松软的树皮,或者存进某个枯槁的树洞。大树下寸草不生,正好乘凉,每年夏天,我们都要把碗端到竹林后面去乘凉吃饭。有一天,我突然省悟,头顶大树,大树下的一切固然可以得到荫护,但是它也同时挡住了阳光和雨露,竟让树下成为生命的禁区。一个家庭有时也是一样,父母过分强势了,也会让儿女性格懦弱,碌碌无为。这几棵柏树长成了参天大树,树下却没有生出一棵小树,更没能哺育出一片树林,它们是永恒的孤独者甚至是传承的失败者。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前人早有定论:富不过三代。染房头墙外十几株高大的古柏参天而立,不会是祖上给后辈们的暗谕吧:“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八十年代,几条公路弯弯曲曲地伸进了山。随后,村里的男子们都组织起来,到山下抬水泥电杆。两排壮年男子用木杆抬起拴在电杆上的绳子在弯曲的山路上蠕动,如同一只只巨大的蜈蚣。村子要通电了,再也不用当场天去打瓶煤油照亮了。可是村里穷,村民们没有办法凑够那些买电线电杆的钱,后来大家商定,砍了较小的一棵柏树,锯成小段,运出了山,换回了全村的电线电杆。人的年龄是写在脸上的,皱纹越多,年纪越大。而树的年龄则刻在心里,只有把树拦腰切断,才能数出它的年轮。可是,当能数出树的年轮时,树必然已经腰斩了。所以,树的年龄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除非它死。树就这样保守着自己年龄和秘密,如同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子或者一个意志坚定的战士。那棵为全村牺牲的柏树心中到底有多少个圈,我也没有数清,只感觉那个断面如同一个深深的漩涡,深藏着许多无法猜测的秘密。

后来,我得知了一种可以估算树的年龄的“树围估算法”:从树木距地面1.3米处,量出树的胸围,再以每2.5厘米代表一年,用树围数值除以2.5厘米,所得即为老树的粗估树龄。那年为村上安电砍下的树有三个成年男子合抱那么粗,应该是4.5米,这样算下来,那棵树应该生长了180年。真想不到,那棵树居然是百年树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么百年树木呢?

我发现,染房头屋后的那些树粗细不一,由此看来,它们并不是在同一个时代栽下的,一定是祖辈们一代一代栽下去的。其中最粗的那棵三叉树,从树干上十米处分成了三个树叉,而那三个树叉又长成了巨大的树干。这棵三叉树要五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估算一下,那棵树应该有三百岁了。可以估算,这棵三叉树是在公元1710年前后栽下去的,也就是康熙四十九年。据史料记载,1710年,正是“湖广填四川”的一个高峰期。那年康熙大帝下令编纂《字典》,六年后《字典》编成,也就是《康熙字典》。我记得,我家曾有一本缺头少尾的《康熙字典》,我在上面认得了许多繁体字,那这本字典是不是与这棵古树同龄呢?这棵树是三百年前栽下的,那么从栽树的祖辈那一代到我这一代,按“三十年一世”来计算,已经有十代了。但是,旧时人们结婚较早,长辈们常笑话我们村里有一个先辈结婚时才八岁,结婚后与大自己七八岁的妻子一同回娘家时,走不动山路,还哭着要妻子背。既然如此,那再折中一下按“二十五年一世”来计算,我们祖上到这个村子生活应该是十二代了,后来,我让人查了一下我们家族新修的族谱,竟然十分吻合。我不由得惊异我的推测和世事的暗合,人世虽然短暂,但是留在后世的那些看似无奇的一草一木,竟然暗藏秘密。看来,那棵最粗的三叉树,就是祖辈们在修染房头这个四合大院的时候同时栽下的,栽树能给新居“藏水、避风、培萌地脉、化解煞气、增旺增吉”。我想,我得抽空回老家测量一下那些树的腰围,推断一下哪棵树是我的哪代祖辈栽下的,或许,还能从那些树间寻找点别的什么暗示。

或许,这些百年老树,是祖上留下的一个家族大典,它高居在染房头的房顶,俯视着院落中的子子孙孙,记录着家族的纷纷扰扰,全部存进大树的岁月年轮。树的一个断面,就是一张纹路清晰的光盘或者纸张,它们就那样一层层的叠加在一起,仿佛装订成册的木书。

可是,记录染房头风风雨雨那些木纹的典籍谁能透彻解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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