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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24日

   ◎次仁罗布

   我知道你会给我投毒的。因为我们离开龙扎谿卡的那天晚上,观世音菩萨显身于我的梦中。菩萨对我说,你要谢绝吃酸奶,这样才能躲过一劫。刚才你让我吃酸奶时,我就接受了死亡,我相信我的死会让你悔恨的,会让你看清自己的罪孽和愚昧,这样你才有可能放弃仇视的心态,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我一点都不怨你,佛祖曾舍身饲虎,为了让你醒悟,难道我还要保全这肉体?

    忽然,查斯捶着胸口,揪着头发,呜呜地哭个不止。多佩起身,拎着酸奶木桶,走了一段路。他把酸奶倒掉,再用沙土盖住,这才慢慢地走回来,挨坐在查斯身旁。

    妈妈,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你沉迷情愁爱恨,只能轮回与六道里,我去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我爱你,我用我的死,表达了对你的这份爱。

    多佩啦,我的儿子,你不能死。罪该万死的是我。

    多佩用手梳理查斯篷乱的头发,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他听到了她的心忏悔地抖动,从那里正在升腾最自然最纯洁的情感,她们像泥污不染的莲花,在她的思想里绽放、驻留。

    毒素的利剑刺穿着多佩的五脏六腑。他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捂着肚子尽量走的远一点。多佩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痛苦的惨景,这样只会增加她的罪孽感。

    多佩啦——多佩啦——

    叫喊声飞入他的耳朵里,疼痛减轻了。多佩面向母亲,跏趺入定。他的心识里清晰地看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洒满金光的胡同里,用模型印造小泥塔。

    湿淋淋的黏液从他的七窍里流出,疼痛戛然而止。魂灵游出多佩的肉体,风一样轻盈地飘向查斯。查斯匍匐着向多佩的肉体靠去。挨近,看到七窍流血的惨状,昏厥了过去。魂灵跑来推呀抱呀,丝毫动弹不得。魂灵风一般掠过羊肠小道,来到了咤日寺。进了大门,飞过陡峭的石阶,来到了大经殿门口。

    早晨,天刚亮,我就要从厨房的土灶里掏些牛粪火,倒入陶制的香炉里,跑到大经殿,熏香草。烟雾缭绕,香气四溢,供灯明亮之时,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在几个僧人的搀扶下爬上法坐。在诵经师的领诵下,高高低低的声音沸腾起来,整个大经殿弥漫声浪的湿气。按照辈分,只能坐于最末端。无数只手其间有节奏地击掌,犹如无数个浪涛拍打岩石,铿锵有力。这种声浪使你忘却了一切,只活存于精神的世界里。

    临到小憩前,我们这些童僧先要跑到厨房,提起装有浓酽酥油茶的桶,到大经殿倒早茶。大小不等的木碗呈于眼前,铜瓢里的酥油茶飞流下去。脚下长轮子似地飞跑与厨房和大经殿之间,相互比赛,很惬意。

    喝完早茶,吃过早饭,绛红色的人流从三个门里流出去,大经殿一下静谧无比。龙多老师攥着竹蔑让我背诵字母和元音。

    竹蔑的敲打中,打掉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龙扎谿卡的老太太支遣桑杰管家,送来了酥油和糌粑、钱。用这些实物,我拜积扎叁噶学习语法。只用一年的时间,我的语法便过关了。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招我到他的寝室。那时活佛染疾了,他打坐在靠窗的床上,面前的矮桌上放着经书和铃杵。屋子里袅袅飘荡着香柱的气息。

    我一进门,向活佛磕了三个长头。

    多巴亚佩,听说你很聪慧,切不可因此而自满。你知道乡间的小溪,整日哗啦啦地流,但大海从不这般喧嚣,你说大海的水多,还是小溪的水多?

    大海里的水多。我回答。

    人也是这样,只懂点皮毛的人整日唧唧喳喳,真正有学问的从不炫耀。你要学那大海,容纳百川,却不自满。

是。弟子记刻在心。

    我想我是熬不过这个夏天的,在我丢弃这个皮囊之前,有些事情还得安排一下。明天开始你跟索朗学习因明学和戒律。至于往后,一切得靠你自己了。

    弟子一无所有,只有勤奋学习,普度众生,才不枉活佛的恩情。

    你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那年的夏末,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圆寂了。信徒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拜见活佛的法体。我们在大经殿整整念了七天的经。这七天中,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一直跏趺在寝宫卡垫上,让信徒磕头献哈达。第八天,活佛的法体迎到寺院后山,进行了火化。

    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和堪卓益西、桑杰管家、妈妈、驼背爸爸都来了。

    火化结束后,龙扎谿卡的老太太要在索朗老师的僧舍见我。

    老太太的头发花白,手里的象牙念珠嚓嚓地转动。我恭敬地说,老太太我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良久不说话,眼泪却簌簌掉落。我为什么要见你?老太太转身,声音软软地问。

    小僧的一切费用,是老太太资助的,这次召见我,老太太就是要告诫我努力学习。我回答。

    岂止这些,我让你进寺就是要你脱离尘世的苦海。老太太说。

    师父让小僧明了四谛,已对尘世起了深深的厌离之心。

    这也不够,你还要生菩提心,要度众生与苦海。这样方能了却我的心愿。老太太望着墙上的唐卡说。

    活佛在世时也曾这般谆谆教导,小僧铭刻在心。

    如此这般就好!你在寺里的费用我会继续承担的。我不在耽搁你的时间了。桑杰管家我们回去吧。老太太的话音未落,桑杰管家已经把门帘掀开了。老太太的脚跨出门槛,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跟随她们下了石阶,一直送到山脚。老太太骑上马,目光却在我的身上驻留了  许久。她的表情里有哀伤有喜悦,很复杂,无法说清楚。

    回来驼背爸爸和妈妈已经到了我的僧舍,我赶紧给他们倒清茶。

    活佛去得让人没了主心骨。驼背爸爸说。他的眼睛下有两道泪渍,像是干枯了的小溪。妈妈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用擤鼻涕的氆氇揩眼泪。

    老太太回龙扎谿卡了吗?驼背爸爸轻声问。

    刚走。我回答。***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我们喝完这杯茶就回去。驼背爸爸有些歉疚地说。

    别急,吃了晚饭再走。我挽留他们。

    使不得,我们还要赶到娘村那。起来吧,老太婆。驼背爸爸催妈妈。

    儿子,活佛已经圆寂了,你就还俗了吧,跟我们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去给老太太求情。妈妈突然抱住我说。

    说啥瞎话呀。驼背爸爸愤愤地说。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已经上了岁数,身子骨不像以前那样硬朗,照理说应该有我来服侍,可我已经遁入空门,再不能被情和欲所左右,不孝的地方还请原谅!

    听了我的话,妈妈又哭开了,驼背爸爸搀扶着她出了我的僧舍门口。我想送他们到山脚,可是驼背爸爸不让我送。我看到妈妈绝望的背影,一行泪夺眶而出。

    魂灵已经飞离大经殿,来到了大威德怖畏金刚庙里,飞扬时供灯的火苗熄灭了。在暗黑的夜里,香灯师看清了飞出去的魂灵,他一路追到山脚下,看到卧倒在地的一个老太婆和不远处的多佩。

    消息不胫而走,四周的信徒蜂拥来到了咤日寺,他们自愿要在玛呢堆旁为多佩修一座白塔。

    白塔竣工后,桑杰管家要带查斯走。查斯说,管家,今生我做了许多罪孽,你想可怜我,就给我留个榔头和一把钢刀,我要在岩石板上刻一千幅六字真言。

    在谿卡里你也可以刻呀。

    不。回到谿卡,会让我产生爱恨情愁,是她们毁了我。我要留在寺里,虔诚向佛。

    信徒们离开了咤日寺,山脚下新修的白塔旁,白发苍苍的查斯,丁丁咣咣地刻着六字真言,那岩石板已经垒得好高了。

    来朝佛的人们给她施舍糌粑和零钱时,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瞎了,下身瘫了,但她刻的字愈发飘逸隽永。人们情不自禁地说,她是在用心雕刻,以求赎回罪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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