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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报    2019年12月27日

     ◎次仁罗布

     妈妈,你的腿都撑不住身子,怎么能干活?多佩的手搭在查斯的膝盖上,继续说,龙扎谿卡的堪卓益西啦让你自由身了,你应趁机积点善,争取来世有个好的去处。

     我不指望这些,我只想跟你一起过世俗的生活。多佩啦,我求你了。查斯双手合掌举过头顶,脑袋抵在地上。

     母亲泛白的头发乱逢逢,藏装褴褛不堪,缀满补丁。他伤心地垂下头,目光盯着靴子的尖头,一言不发。

     查斯从儿子的沉默里读懂了他的坚执,她绝望了。

     休息一会儿,我们上路吧!多佩弓着背说。

     你先喝点酸奶,解解渴!

     刚才我在江边喝过水,口不渴。

     那歇一会就走吧。

     多佩从手腕上取下念珠,盘腿打坐,紧闭双眼。

     咝玲玲——咝玲玲——从冥蒙中穿透过来,余音袅袅荡漾开去,搅扰了我的禅定。它隔断了我与色究竟天的距离,间隔渐远渐远。心识,此刻只听命与咝玲玲的音律,奋力循声撵去。金属质地的柔和声音,熠熠闪耀着金铜的色泽,流星般穿越空茫的宇宙。这音律到后来衰弱下来,归于沉寂。

    醒来吧,是时候了。

    多佩,我们来接你来了。

     呼唤声使心识跌落进枯僵的躯体里,只觉万分沉重。有人用厚布蒙住了所谓的我的眼睛;有人轻轻掰弄所谓的我的手指,让它们从施禅定印和不畏印中伸直;有人用手指梳理所谓的我的长发,而后在脑后打了个结。他们很忙碌。一股酸臭与腐烂的气味刮进鼻孔,熏得我极其难受。这些难忍的气味,源自师兄弟们身上,原来人类是这般的肮脏、腐朽。

多佩,我们带你回寺庙去。你在山洞里已经禅定了三年三个月零三天。

     我没有力气回答,任由他们摆弄。

     扎巴,把多佩背下山去。

     师兄弟们的脚踏在碎岩石板上,岩石板喀嚓喀嚓地放声笑;阳光在我的脊背上盛开,金色的花瓣和枝叶渗入皮肉,暖洋洋的;风从我的耳旁掠过,她们悦耳的祷词在耳际喃喃回响。背到山脚,师兄弟们把我扶上马,左右护着向前走。脚,没有力气蹬马镫子,我只能让它从马的肚子两侧掉着,身子趴在马背上。

     走了半天,我们才遇到一户农家,师兄弟们把我扶下马,让我依一棵大树坐下,慢慢地揭去了眼睛上的布。

远处的雪峰与金黄色的麦田闪烁着,呼呼地奔流进我的眼睛,她们绵延不绝;近处田埂上有摇曳的青草、身旁的小溪淙淙流淌、头顶巨大的树冠间隙遗漏摇曳的金光。小师弟思噶凝视着我,咧嘴笑。他的脸黑黢黢的,一溜整洁的白牙闪着光。思噶从牛皮包里取出钵盂靠近我,用一块小石子在钵盂口边磨。我再次听到了咝玲玲的音律,只是再寻不见禅定中的景物了。

    扎巴往木碗里盛酸奶,上面撒了加持过的红色药粉,用银勺一口一口地喂我。多吉赤烈在磨剪刀。我看到我的指甲跟手指一般长,头发长到齐腰了。喀嚓、喀嚓,十个指甲掉落在地;措卟、措卟,一缕缕头发不在头上了。扎巴从地上拾起指甲和头发,包在金黄色的丝绸里,要带回寺里去。

     一天半的时间,回到了咤日寺。

     夜晚我睡在厦(僧舍)里,做了个奇异的梦。***眼眶里没有眼珠,黑糊糊地很幽深,从那洞里粘稠的血不住地往外流。面对这一惨景,我没有惊慌,想从袈裟上撕下一块布,堵住那洞。任凭怎样努力,那袈裟就是扯不烂,好似它是我的骨架我的皮肉我的血管。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通向寺庙的路旁,仰头凝视耸立的寺庙,一脸的无奈与懊恼。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血滩了一地,腥红腥红的,像溪水漫涌到我的脚前。

     醒来全身被汗透湿。风在外面飞翔,它磕碰金瓦屋顶铃铛而发出的叮当声清晰可闻。黑暗里,我睁大眼,想: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她了,这梦是在告诉我她最近身体欠佳,抑或已不在人世了?我自出家以来再没有管过她,也没报答过她的养育之恩,现在要是她还活着,我一定得好好孝顺她。我是个出家僧人,身无分文,无法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惟有开悟她,让她明了四谛,继而产生厌离之心。让她今生通过自身的努力,洗涤身上的罪孽,别在罪渊的世间无休止地轮回。

     我靠在墙角打坐。这是回寺后的第二天了,自我感觉恢复的很快。

    多佩,好好静养几天。对了,你妈托人带来口信,说想见见你。上师格来旺杰说。

    我心头的猜疑全部释然了。我想:妈妈安然无恙!我欲回答时,上师摆摆手,让我不要说话。我虔诚地双手合掌,弯下了身。上师笑了,他转身出了我的僧舍,一片绛红色飘过幽深的胡同,在墙角一拐就消失了,惟有黄灿灿的一地阳光,在那里欢欣雀跃。忽地,我清晰地看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胡同里,用模型印造小泥塔。当我眨巴眼睛,再细瞧时,什么都没有了,满眼是雀跃的阳光。

    多佩打坐的姿势让查斯痛恨,身上绛红色袈裟更是让她的血直往脑门上蹿。查斯打开褡裢,取出酸奶木桶,用别在怀兜里的铜勺搅动。她再次看多佩,他闭目入定,脸上溢满安详。这种安详的表情,惹恼了查斯,也使她坚定了毒死儿子的决心。她解开氆氇的绳结,把奶白色的毒粉倒进酸奶里。

    记得在娘村除了我们一家子外,还有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和制陶的一家人,所有人加起,娘村也就八个人。八个人都属于龙扎谿卡,是谿卡的朗生。

    那老太婆可能有六十多岁,脸上的皮肤褶皱不堪,背佝偻着。每次妈妈和驼背爸爸下地,她都要一同去,但她干不了重活。妈妈经常让老太婆坐在田埂上看护我,农活有她和驼背爸爸来完成。

    老太婆被朝阳一晒热,就会张开那张干桃般瘪瘪的嘴,从那里面抖出嘶哑的声音,驼背,给我一口鼻烟,要不我拿这个崽子去喂狼。驼背爸爸不理,她就骂,三寸身子,背顶陶罐,鸡脖扛个牛脸·······老太婆的骂声好像戳着了驼背爸爸的害处,他悻悻地走过来,从怀兜里掏出牛角鼻烟盒甩给老太婆。老太婆倒一点在拇指上,命令道,去干活。

    每每驼背爸爸受窘时,妈妈显得特别开心。老太婆吸着鼻烟给我天南地北地吹。她说,年轻时,我跟老爷和太太去过汉地,穿过杭州的丝绸;也去过印度,尝过甘蔗和椰子。那时龙扎谿卡可是个响当当的家族,光朗生就有一百多人,是咤日寺的主要施主。当时我很羡慕老太婆,心想,翻过面前的那座山,就能到汉地。老太婆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矮子,到汉地骑马也要走几十天。

     我很惊讶,忙问,那得穿破多少双鞋子?

     啪。老太婆的手拍我的小脑袋,我惊愕地瞅着她。

    老太婆脸转过去,唱道:雪山多么美丽,年轻人爱上这里。小鹿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草坝上多么舒适,年轻人爱上这里。小牦牛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岩山上多么惬意,年轻人爱上这里。山鹰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我寻着老太婆的目光望去,看到妈妈弓着背在拉犁,驼背爸爸扶着犁把子,犁铧吐露湿润的土,黑黢黢的。

    矮人,老太婆说。她从不喊我的名字,给我起的外号很多,如崽子、矮人、拇指、老鼠尾巴、狗屎等,每次不论她喊什么我都要应。她把腿伸直,说,汉地就有这么远。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继续说,从前,噶玛巴活佛带着侍从去拜见皇帝,皇帝见他神通广大,心里特别高兴,赏赐了很多的金银瓷器和丝绸。他们回蕃(西藏)时,噶玛巴活佛把金银瓷器丝绸全部丢进汉地的江河里,并劝他的侍从们也把皇帝赏的东西一同丢入江河里。有一个侍从非常喜爱赏给他的瓷碗,死活不肯丢进去,活佛怎么劝都没用。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很多天,很多天。月亮圆了,又消瘦下去;又圆了,再消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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