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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的师父

甘孜日报    2019年03月22日

      ◎此称

      站在坡上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

      他走后不久,天空恰如其时地下起雨来。田地里昂向天空的麦穗,也低下了沉重的头颅。之后,我只听见雨声越来越大,雨珠滴落在屋顶的木瓦上,似乎有成千上万的生命,绝望地坠向大地。

     我把正厅里的火盆打翻了,又去把茶桌上的酥油茶壶砸到地上,壶嘴被砸歪了,剩在里面的茶水满地溅开。睡在桌下的小猫醒了过来,以为有食物掉落下来,猛地蹿到我的脚下,抬起贪馋的头颅看着我,我抬起右腿,使尽力气踢开它,它被我踢到墙上,惨叫一声后,可怜兮兮地从窗口溜到外面的雨水里。还不能解气!又想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只好抬腿用力踢打粗壮的木柱,不过几下脚趾钻疼,似乎有血从鞋里渗出。

     最后,我实在太累了,瘫坐在地抱头哭着,哭着哭着,愁情还在,眼泪却没了,双眼非常干涩,用手背搓揉,都弄不出一滴泪来,哭声也失去煽动力,像一只半死的病鸡,继续哭闹下去显得有些尴尬或做作。但我无法突然收场,一定要让家人明白,我此刻确实悲痛欲绝。要让他们害怕我会疯了,让他们害怕我会死去。

     那天我去山上捡菌子,山上下了一天的雨。我和同村的人一起,雨水滂沱时,在高大的杉树下生火取暖,顺便把捡来的菌子烤着吃,大家拿各自的糗事和艳史开着玩笑,感觉非常快乐,让人渴望能在雨水里一直呆着。等雨势渐小,又埋好火堆钻进林子里,继续在雨水和泥泞中寻找菌子。

     身体又一次被淋透了,顺头而下的雨滴钻进胸里,钻到后背,钻进单薄的布裤里面。挪步前都要构思,怕要承受没有必要的不适。我尽量不让湿透了的裤子粘到皮肤,利用步伐让裤子与皮肤隔开。

     爬完一座山坡后气喘不已,但又不敢站着休息,年长的人说,被淋透后,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走动,不然会更难受,休息时间过长了,甚至可以致命。

     我就这样挪步回家,太阳没有落山之前,顺利来到家里了。村里的天居然晴着。那天家里只有爷爷和妈妈。她已经为我烧旺了炉火,并在火炉上为我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了。我享受着米粥,跟他们聊一些在山里的见闻——早上上山时,邻居卓玛脚底打滑,摔在一棵栎树旁边,没有受伤,裤子却被树枝扯破了;同学扎西没有被雨淋湿,到了山上后,他就在山崖下生火坐着,他打算等雨停了再去捡菌子,但雨下了一天,他也在火堆旁边坐了一天,所以今天他毫无收获;二哥又在赌博了!我们到了山顶时,他和他的伙伴们才从村里出发。等我下山时,看见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打哈金,二哥表情不悦、爆着粗口,好像又输了钱。

    “我有点累,明天不想去捡菌子了,想休息两天,可以吗?”我对妈妈说。

    “早该休息了,都是你自己要去捡。明天我请你哥哥杀只鸡,好好休息两天吧。”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我家?”爷爷竖起耳朵对向窗口。

     我趴到窗口确认时,确实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没人应答时,他又喊我***名字。

     我跑到门外跟他对喊道:“大哥,听见啦!有什么事?”

    “你的……到啦!雨太大了……”

    “什么?雨太大啦!我听不见,你再说一次。”

    “……书到啦!雨…… 我。”

    “我真的听不见,你再大声一点!”

    “你的通知书到啦!你考上了第一中学,3月1号要报道,雨太大了,我通知书先不送过来啦!”他竭斯底里地喊道,我终于听清楚了。

    “知道啦!辛苦你了。” 说完后,一股愁绪涌上心头,但我还是带着这个消息进去了。

     我把我考上一中的事情说给妈妈。妈妈说:“别说这事了,好好休息吧。”说完后,我看见她满脸忧愁,低着头把放着毛球的竹篮拿到前面,开始捻起毛线来。

    小学升学考试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大家都在猜测各自的分数,有些同学,不信能考上中学,有些同学相信自己能考上。只有我,即无法确定自己能够考上,也无法相信即便考上了,家里能供我去读。这两个月,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求求啦!我想去读。”我说。

    “你看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不仅我家,整个村子多数人家都没钱,怎么供你呢,一年上千,就算我们有心借,能借的人也没有。”妈妈眼里有泪花。

      我其实早就知道,即使我们考上了,家里也没法供我们去读。

      我低着头,瞄向爷爷,他也低着头,默不吭声。我看向妈妈,她表情凝滞,心不在焉地捻着毛线。正在这时,邻居的一位叔叔跑到我家了,他先用激动的语气向我表示祝贺,说村里读书人少,你能考上重点中学是全村人的荣幸。他离开前向我透漏,邻村的卓玛同学已经收到通知书,跟你是一个学校,她家已经决定供她去读了。

      我终于耐不住了,用哀求的语气跟家人说:“让我去读嘛,我会好好读书。”***回复一成不变。

    “家里羊那么多,卖掉一些就可以供我了。”

    “你能找到买主的话,当然可以去读。”妈妈说得不无道理,那些年我们有太多珍贵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换成金钱,可恶的金钱。

    “你们可以向二舅去借嘛,等我毕业了可以双倍还他。”

    “二舅哪来的钱啊,他前面回家时,没发现他在为钱发愁吗?”妈妈说。

    “我不管!一定要供我去读,我一定要去读,如果你们没法供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儿子,安静点,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你也想不出办法,确实没能力供你。”妈妈说得决绝。

      那时我想继续读书,并不是因为如饥似渴地向往知识,像现在一样,我并不清楚知识究竟指的是哪些东西,它能给我的生命带来什么,通过知识,我能避免什么、得到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想去读书,只是因为想跟小伙伴们玩,想去邻村的卓玛一起玩下去,我太喜欢她了,我难过时她会前来安慰,我发飙时她会躲去一边,等我想跟她玩时,她又笑脸相迎。有时我装病,她会在一边急得不行,所有这些太让我喜欢她了。如果不能继续跟她一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要去读。

    “我一定要去读!”我哽咽着对妈妈说。***回答比先前还要决绝,我跟她一起绝望了。

     不知道哪来的怒气,我突然好想砸坏整个世界!先是火盆遭殃,之后是酥油茶壶以及可怜的猫咪和无情的柱子。我胡闹,是要检验家人的底线,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亮出底牌来,看他们是否真的供我不起。但即使我要上吊,那时家里确实想不出办法供我继续读书。我的眼泪流干了,终于发觉自己的胡闹是徒劳的,开始可怜起在一旁默不吭声,低头沉默的母亲来,虽然她不哭,但感觉她比我更悲伤。

      我太累了,不是因为整日在山里采菌子,而是下山之后发生的一切。

      之后我睡了好几天。母亲怕我睡坏了,把做好的饭菜放到我枕边,我为了气她,故意不吃,摆出一副要死的样子。她离开房间后,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继续装死。她会把空碗盘收回去,重新做饭给我送来。

      我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默算了一下,我好像已经睡了四天,期间我做了很多梦,醒来后什么都记不起了。

      热辣的阳光照进我的房间里,我听见几只布谷鸟在远山鸣叫着,窗外的田野里,有人在拿着锄头翻地,声音饶有节奏,我甚至听见秋风吹拂麦地,发出温柔的响声,劳作的人们有说有笑,幸福地割下金色的麦子。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田野的美感和温暖。

      大闹一场后,我感觉自己心情舒畅,开始理解母亲了。她如果有办法供我,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但那时,我家和村里的多数人家一样,真的没有金钱,那时候,村庄与金钱绝缘,要水果有水果、要蔬菜有蔬菜、要粮食有粮食、要牛羊有牛羊、要美女有美女,但就是没有金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如果可以卖血,我相信她会去卖血供我,但去哪里卖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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