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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虫夏草和独一味

甘孜日报    2024年01月04日

◎王小忠

采日玛镇地处黄河首曲南畔,距离玛曲县城一百五十多公里。对采日玛有着特别的情感,大概源自八年前的那次冒险。

八年前,我去齐哈玛看朋友。说好一同去看首曲日出,然而那段时间我的朋友要去齐哈玛最遥远的村子宣讲。基层工作不容忽视,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陪我去看日出,只好在采日玛那边作了相关安排,主要是河口的渡船。两天后,我独自出发了。

从齐哈玛到采日玛只有七公里,路依旧是返回玛曲县城的那条路,中途向东,穿过一座吊桥便可到达。采日玛吊桥是一九八六年修建的,桥面上积满了泥沙和碎石,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齐哈玛和采日玛往来的唯一途径就是这座吊桥,牧民们为了使这条唯一的通道在岁月里能够保持长久,在桥的两边垒起了两堵很高的石墙,目的只有一个,不允许大的车辆通行。

现在的情况依然如此。再次踏上那座桥,那幕令人难忘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了。

当年到达采日玛后,没有在乡政府停留,直接去了塔哇村委会,因为那边的人已经等了很久。到了塔哇村之后,索南他们开始谈论工作,谈论草原沙化的治理情况。我看着天边不断涌起的乌云,开始发愁,因为我的下一站是采日玛对面的唐克。采日玛和唐克虽说只有十余公里远,但草原上的行程往往不随实际距离来确定。

我决定要提前离开,因为一旦下雨,要困住好些日子。他们知道我迟早要去唐克,所以没有执意挽留。塔哇村村委会书记给渡口处打了电话,然后让一个叫栋才的中年人用摩托车送我去黄河岸边。

从塔哇村出发,行走不到五公里就找不见路了,眼前全是水草地,摩托车渐渐缓了下来。阴云越来越重,迎面扑来的风中已经有了雨星。

栋才对我说,这样下去,你就到不了唐克,到时候想返回都是问题。茫茫草原上,如果遇到大雨,那只好坐以待毙了。我在心里也不住叫苦。栋才的技术很好,他突然调转摩托,从散开的一处铁丝围栏空隙飞驰过去。栋才大声说,抓紧。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贴在他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草原上的雷声似乎没有城市里那么响亮,反而很沉闷,很厚重。闪电在头顶叫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摩托车的吼叫分外刺耳。我知道栋才突然选择穿草原而过,是因为怕遇到大雨而耽误渡船。我还知道,草原承包到户以后,是不允许他人随意践踏的。栋才大概是考虑到时间的紧迫,才做出十分为难且不得已的下策来。

依旧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到渡口,大雨就泼了下来。摩托车不敢停,我们在草地上醉鬼一样东倒西歪,滑倒,扶起来,再继续前行。我紧紧贴在他背上,感觉不到冷,唯有担心。还好,赶到渡口时雨小了好多。遥远的天边似有一道光亮,而这恰好让周边的草原立刻陷入无边的铅灰色里。

渡口处开船的是采日玛乡的一个年轻人,我们出发之前,塔哇村村委会书记已经打了电话,他在大雨中焦急地等候着我们。从摩托车上下来,周身仿佛失去了知觉。刚走到岸边,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已经掉到河里了。幸好栋才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原来岸边的流沙早已吸饱了水分,变得十分疏松。如果没有栋才,我大概早不在这个尘世了。也或许是因为我肩上还有不曾卸掉的重担,我的人生正在路上,我没有完成前生与今世的约定,因而上天有所眷顾。就这样,我幸运地活了下来,一瞬间就过去了八年。八年来,我倍加珍惜时间,哪怕头发越来越稀,我依然坚强地走在布满风雪的路上,昂首挺胸。因为对我而言,的确是赚到了更多的有意义、有价值的生命。

采日玛平均海拔在三千四百米左右,相比县城而言,这里纬度较低,因而有了“玛曲小江南”之美誉。黄河蜿蜒东去,河道离公路越来越近,一切保持着过去的样子。而沿河一带,那片稠密的红柳早已不同往昔了。采日玛寺院背靠群山,向阳,温暖,静谧,安详,加之眼前一泻千里的黄河,更加显得神圣而安详。

没有更高的山峰,也不曾见到更为珍贵的树种,这里只生长着红柳,它们在黄河岸边已形成一道狭长而稠密的风景线。天空湛蓝,黄河远上白云间。我们一直在寻找大自然深藏的丰厚遗产,却忽视了眼前的这道红柳。黄河不炫耀,不张扬,静静享受着河柳的庇护,同时也静静守护着河柳。岁月深处,它们坚守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它们就是草原最伟大的公民。自由难道不是这样地相互奉献?这样彼此付出?或某种看不见的和谐共处?如此看来,我们所谓自由,早就沾满了俗世的贪欲,怎么值得宣扬呢?

太阳在高空旋转着,西边的云彩渐渐翻动着绚丽的身形,草原沉默着,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切仿佛光阴凝滞下的天国。然而景致与时间的对峙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一会儿,天国的边缘处就泛起了猩红。再一会儿,铅灰色也涌现了出来。之后,无边的草原便陷入巨大的寂静之中。岸边的红柳更加庄严而肃穆,不可侵犯。

耳畔似乎又传来了柴油机的声音。是的,八年前的情景挥之不去。去唐克的那处渡口还在不在?依然是他在掌舵?望着平缓而漫无边际的草地,欧吾木山峰像在眼前,又似乎在遥远的天边。

踏上河岸,迈开步子,我记得塔哇村村委会书记的家,也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毕竟八年时间过去了。回头看了下清澈的河面和苍茫的草原,我不再像八年前那么脆弱,更不会在莫名的怅然里泪流满面。此时此刻,我已经是赚取了更多活着的资本,完全是重生的另一个自我。

贡保才让对我的突然到来并没有显出吃惊,他很热情地招待我,晚上还特意给我加了被子。我知道,采日玛平均气温不到三度,七八月最为适宜,平均气温就十六度左右。不过七八月雨水很多,不宜在草原上长久撒欢。

现在还凉,尤其是天快亮的时候。贡保才让一边添牛粪火,一边说,你到了黄河边,不要太靠边,水很深。

我点了点头,说,这次不去黄河边了。

贡保才让说,这次也不去唐克了?

我说,唐克日落看过好几次,这次不去了。又说,路还是那条路吗?

贡保才让笑了笑,说,已经没路了。这几年草场保护非常好,路让草封死了。

我说,那样也好。唐克的日落景观已经打出了名气,那么就将采日玛的日出隐藏起来。一旦被开发,这里就会人满为患,并不是好事情。

贡保才让连声说,嗷赖,嗷赖(表示肯定,相当于“就是”)。又说,这几年草场保护好,植被厚实,冰雹、暴雨都少了。自然灾害少了,住牧场的人也放心。就算下再大的雪,牛羊靠保畜牧场完全可以过冬。

我问贡保才让,现在还有人挖虫草吗?

贡保才让想了下,说,还是有,但少了许多。

我说,采日玛有虫草吗?

贡保才让笑着说,到处都有,明天带你去辨认下可以,但不能挖。

又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早晨。天空透明,阳光温暖,风虽然很大,但不影响我和贡保才让的出行。初夏的草原已经有了绿意,各种新生的物种们也迎来了值得它们欢呼的时光。

快到金木多扎西滩了,远远地已经看到了黄河吊桥,再往前走,又到了齐哈玛。金木多扎西滩多河谷地带,河流时缓时急,一路奔腾,山清水秀,杂灌丛生。两岸还存有古老的岩画,也出土过石棺墓葬。这里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穿过草原,沿河谷走了一会儿,贡保才让带我朝一处丘陵走了过去。说丘陵有点过,实际上就是一处慢坡草地。那里肯定有虫草,要不贡保才让不会突然改变方向。

我对贡保才让说,青藏高原海拔数千米以上,昆虫成千上万。偏偏就有一种昆虫,它没有蝴蝶的花艳,也没有瓢虫般耀眼。它酷似败叶,却在枯叶上产卵,然后孵化,掉在地上,钻入高原肥沃的土层之中,历经数年,小虫变成大虫,结茧成蛹,蛹化成蛾。高原不缺菌,菌类成熟分裂,形成孢子。孢子找到合适生存的朽木,又生成新的菌。就这样,某种菌遇到小蛾幼虫,从此这种菌就寄生于幼虫身上,接下来便是孢子发育,幼虫被菌蚕食,几年之后,合而为一。再几年之后,初春始来,万物萌动,菌会从虫子头部长出子座,形成另一种菌,这种菌就是世人皆知的冬虫夏草。

冬虫夏草的形成到底有多复杂?至少,当下的科学技术是无法培育成功的,尽管同时拥有孢子和幼虫。高原气候多变,冬长夏短,而这种孢子和幼虫的结合,也绝非三两年之事。当然,这种孢子和幼虫也只有在高原特有的自然环境下,才能有绝佳的相逢机会。到底是虫还是草,终究无法说清了。它补肾益肺,固精健体,止血化痰之功效却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记载。正是因为这个记载,还有它生长的特殊环境,使它成为高原人民心里的软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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