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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卡火塘边的传说

甘孜日报    2023年06月16日

◎次仁罗布

“傍晚,密咒师亲自过来了,他在三具尸体前跳了一圈祭祀舞,然后点上油灯,给他们诵经祈祷。村里人按照密咒师说的他们来自天上,就让他们回到那儿去的指令,第二天上午把三具尸体给火化了,一缕浓浓的烟升腾起来。斯朗乃布和格绒、达娃把他们的骨灰装进一个陶罐里,在细雨中再次下山,把陶罐埋在离铁鸟最近的山上。‘他们能看到铁鸟,就会安心的!’格绒说。‘他们的魂会开着铁鸟飞回天上去的。’斯朗乃布补充道。他们三个再次钻进铁鸟的肚子里,翻找了一遍,带上自认为有用的东西就离开了。其实,那是一架驼峰运输队的飞机,不知什么原因坠落在了横断山脉。那架飞机在风吹日晒,以及邻近村民的不断拆卸后,只剩下了骨架。有一次一个科考团到这一带来考察,他们惊奇地发现村民猪圈门上写着一行英文和C-17的字样,打听后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架运输机坠落过。之后,他们在许多村民家里,看到了飞机的残骸。”

“斯朗乃布老人还健在吗?”我问。

“他十年前已经过世了,这个故事我是听他儿子讲的。”扎西邓珠解释道。

“还有个铁匠,后来把飞机上的钢材拆卸下来,专门打造了很多刀具,由于钢好卖得很俏。”东子插话进来。

“我们这边还有个红酒,名字就叫C-17。”绕吉说。

我们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想这高山峡谷地带,有待挖掘的故事还有很多。

一生

“收获很大!”我由衷地说。

“把茶喝完,在油脂上倒点糌粑,挼着吃特别香!”东子劝导我们,他开始挼糌粑。

我还沉浸在这些故事中,没有兴致吃糌粑。我的目光投向了扎西尼玛。十多年前他可是个很帅的小伙子,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让许多女孩春心荡漾。他的酒量更是令我咋舌。现在,他留着寸头,肤色有些黧黑,多了一些稳重。

“大哥,本来我想给你讲讲卡瓦格博雪山(梅里雪山),但今天我先给你讲个赶马帮的人。他出生在我们村子里,也就是在卡瓦格博山脚下。他十七岁时由父母做主给他娶了一个媳妇,这媳妇来自一个很远的村子。平静地耕种土地、放牧几年后,他的媳妇生了一个男孩,这让他们一家人都很高兴。小孩长到一岁多时,他突然跟家里人说,他要去跑茶马古道。父母、媳妇轮流劝阻,他就是听不进去。他的父亲气不过,用长满茧的大手抽了他一巴掌。他的母亲弓着背,坐在火塘旁小声抽泣。不久,他从村子里消失了。”扎西尼玛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他的名字叫农布,是一个特别诙谐又特别机智的人。农布就这样跟着马帮第一次走茶马古道,经德钦、芒康、巴塘,最后到达了康定。这沿途的风景和经历的事情,让他对马帮的生活充满了兴致。他拿到了二十个银圆的脚费,外加土黄色的上衣和一件崭新的藏装。他们再次折返回来时,他把上衣和藏装送给了父亲,把十五个银圆交给母亲。家里人再也不责备他了,只是他媳妇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农布又踏上了茶马古道。这次他要跟随马锅头从建唐出发到拉萨去。马锅头到寺院请活佛算卦,帮他们选个吉日出发。这一天,天刚蒙蒙亮,他们这些腊都就集结到桑烟浓浓的烧香台前,解下自己左脚上的鞋带,把它举到额头上,大伙一同祈愿:‘农布桑姆财神啊,请您保佑我!到了习玛塘,不要轮到我放牧;到擦贡建塘,不要轮到我拾柴;翻越鲁岗拉时不要轮到我背水……’腊都们许愿结束后,把自己的鞋带交给马锅头。马锅头站在烧香台前祈诵《平安经》,将手里的鞋带在桑烟上熏干净,最后许愿:‘从现在起一路上的庙神、地神、山神、水神、畜神,你们保佑我家的马帮逢凶化吉,平安抵达拉萨。’马锅头将手里的鞋带分为三组:第一组为放牧,第二组为打水,第三组为烧火做饭。腊都们各自找自己的鞋带在哪个组里,就知道这一天自己要干什么活了。最后马锅头做简短的动员,末了腊都们举枪朝天发射,嘴里高喊着‘格!拉森啰!(神保佑)’农布开始了真正的茶马古道远征。几百匹驮着货物的骡子,逶迤地穿行在山腰的窄狭的道路上,骡子不慎踩踏的石块从路边跌落下去,扬起一阵灰尘滚滚向深谷里坠落。三天后他们进入金沙江干热河谷的瓦卡。他们要在这里住宿一夜,第二天用船先渡骡马,后渡货物,两三天之后马帮全部顺利地渡过了金沙江。农布跟着马帮艰难前行到了阿墩子。让农布记忆最痛苦的是过擦贡建塘,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草滩,连一棵树都不长,草又很短,路上见到干牛粪就要捡起来,装进自己的怀兜里当柴火用。以前为了去打水,腊都在擦贡建塘迷路死去的事情都发生过。农布他们穿越擦贡建塘用了整整四天。农布的马帮经过几个月的艰难前行,终于抵达了拉萨。他们把骡子赶到交货地点。货物点清之后,农布觉得如释重负。他到河边把一身的尘土和汗水清洗掉,穿上干净的衣服,在客栈里等待马锅头给他们结脚费。”

“他们过草地,涉江水,爬雪山,这一路够辛苦的!”绕吉莫名地插了一句进来。

我们扭头往绕吉那里看去。他把衬衣的下头给撩起来,露出了一点白肚皮来。瓦卡这边确实有点热,听说这么久了一直都未下一场雨。

“农布得到了近二百个银圆脚费,这是他未曾料到的。农布给父亲买了一顶礼帽,给母亲和媳妇买了一套藏装和首饰。他用布把银圆给包住,藏在自己怀兜的最深处。马锅头让腊都们把骡马放养在拉萨郊区一段时间,等到毛色发亮时再启程回建唐。农布在茶马古道上奔波赚来的辛苦钱,让他的家人过上了温饱的生活,其间媳妇又给他生了一女一男。农布父亲临走时,正好他回到了家,与父亲进行了最后的道别,但他的母亲去世时,他却在茶马古道上艰难前行。农布经过多年的奔走,人也变得油滑、胆大起来,他在茶马古道上有许多个相好的,也喜欢喝点酒,弄出一点声响来。有一次,农布他们的马帮到了一家客栈,卸下货物,把骡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再赶回来拴在桩子上。农布和几个腊都回到房间正闲聊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们从木窗向外望去,看见一队马帮过来了,他们也住进这家客栈。那些人忙着卸货赶马,客栈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农布他们躺在软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突然,听到了马的嘶鸣声。农布爬起来从窗户往下望,发现有个人已经把他们马锅头的拴马绳给解开,正把自己的马往上拴。农布气不过,大声咒骂了起来。那人全然不理会。农布走下楼梯到院子里,挡住那人的去路,让他把马锅头的马给拴上去。两人争执着,后来扭打在一起。农布把那人给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把马锅头的马给拴了上去。农布得意扬扬地回到房间,夸耀自己的能耐时,院子里有人高喊:‘谁打了我的人,给我滚下来!’农布和其他腊都往窗外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大伙脸色煞白。农布却大摇大摆地走下去,站在那魁梧的人面前。那人身后站着十几个壮实的汉子。农布刚想跟他理论,那人却从腰间抽出刀来,向他砍了过来。农布的刀还没来得及抽出,脑袋上已被砍下一刀。他马上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已是四五天之后了,他所在的马帮已经开拔走了,马锅头给客栈留了一点银圆,说如果他醒了就照顾他,如果他死了就把他给葬了。他养伤这一待就是四个多月,稍好后他回德钦老家去。到了家门口,他看到门没有闩,双手推开门时伴着吱吱的声响。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走进去盘腿坐在火塘边。冷冷的灰烬,冰冰的锅。这样不知坐了多久,他听到屋外窸窣的脚步声,那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他喊:‘是谁?’他的女人推门进来,面向他双膝跪地。‘这是什么意思?’农布问。‘马帮的人说你被人杀了,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没法活,只能改嫁了!’女人回答。‘那人对你好吗?’农布低下头问。‘待小孩很好!’女人再次回答。‘这就行了!’女人听到农布的这句话,向他磕了三个响头,急忙起身向屋子外跑去。农布闭上眼,抿紧嘴,有咸涩的水滴进嘴里,咸涩了舌苔,苦到了心头。农布孑然一身了,地,他不想种;牛,他不愿放,常常饥肠辘辘。农布再次把家门给锁上,去寻找让他放飞的马帮。农布跟着马帮到过景洪、思茅、普洱、大理等,也走过亚东,到过印度的噶伦堡,他身上又恢复了原先的那种油滑与诙谐。他在腰间的牛皮挎包钱夹里塞满报纸,鼓鼓囊囊地到噶伦堡的商店里去跟印度女孩撩情;在酒馆里摸着老板娘的手,说些热辣辣的话;经过某个村庄时,冲着女人唱一首迷魂的情歌……农布就这样放浪不羁。有次,农布他们从印度驮着物资回来,半路上被抓住,那些人不仅扣了骡子和物资,而且给他们发放枪,逼农布他们去打解放军。农布听到枪声吓得腿在打战,身体软得瘫在地上。他把头伸进一个小洞里,听着枪声和子弹的呼啸声,后来竟睡着了。睡梦中有人在踢他的屁股,他从洞里把脑袋抽出来时,看到解放军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他本能地举起了双手,解放军押着他们往山下走。后来他被抓到了监狱里,从这个监狱,换到了那个监狱,辗转中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等他被释放出来回到德钦时,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见到谁他都会伸出舌头,喊一声‘本部啦!(领导)’。他什么活都做不了,最后被政府划入五保户对象。有一次我们带他到昆明去,采访他,后来这老头说他不想回德钦去,他要待在昆明。我们只能吓唬他,让他坐飞机回到了德钦。”

“老师们,天要黑了,我们去吃饭吧。”绕吉提醒我们。

“在那里还可以接着讲!”我站起来提议。

“吃饭时哪有讲故事的,要唱歌喝酒。”东子说。

“大哥,明天我们接着讲。”扎西尼玛安慰我。

我们走到大街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瓦卡对面的三座山峰,正好是一个拼音字母“w”。我轻轻地笑出了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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