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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是凹村另一个人

甘孜日报    2016年11月14日

    ■雍措
    我家有四口人,加上一头牛,就是五口人。公社户口登记时,本子上前面写人数,后面添个加号,再写牛的数量,人数加牛数,就是我们家的户口薄了。
    我不知道,公社的人这样写,能不能向上面交差,但听说以前每次上报材料时,他们都会给上面的人解释一下:加号前面是凹村的真实人数,加号后面是凹村每户牛的数量,最后就是总人口数。
    还据说,这样的报告曾经挨过批,挨批的人很委屈,就说:凹村的人都把牛当成人养着,牛的背能驼每个秋天的粮食,能耕完全部凹村的地。不把牛算在凹村的人数上,就真对不起凹村的牛了。
    后来,一届一届的领导也习惯了凹村的上报方法,说:本来只需要做一件事情,结果凹村公社把两件事情都统计完了,值得表扬。
    后来,我离开过凹村很长一段时间,对那些曾经熟悉后又陌生的牛,渐渐忘了他们的模样。那年年底,我回过一次凹村。凹村的很多人和牛都下地干活了,村子里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村庄,让我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去了别人的村子。村子里,几个剩下的人,不愿出来见我,却又不放心一个陌生的人,在自己的村子里游荡。他们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里,盯着我。我走的每一步,都比以前的要重,上面附着凹村人夹在门缝里贼贼的目光。
    在这样的村子里走路,我的心是散的。我可以往任何一条路上走,踏着任何一个小石头或干燥的泥土走路。没有人出来见我,我也不愿意冒昧的去见任何人。我摸过的树和草,也记不得我了。它们一天一天被风吹着,想留下一些东西,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想为自己寻一处退路,却遇见一堵老旧的墙。墙是堵住我退回去的理由。这堵墙,长在我记忆里。我曾经在它脚下掏过蚂蚁,也曾爬上墙头偷看过李老二家的母猪下崽。这里本该是三面墙体,另一面靠着李老二家的灶房。李老二家搬走了,立着的墙体也少了两面,剩下一面独独的站在那里,挡着里面的杂草和外面的风。李老二走了,这堵墙担负起了李老二的责任。
    我对这面墙尤其亲切,走过去用手摸。几粒泥土粘在我手上,舍不得离开。我知道它们认出了我。我热泪盈眶,把脸贴在墙上,感谢一堵认出我的墙。
    突然,墙内的喘息让我吓了一跳。这喘息声急促,不均匀。感觉是被什么吓着了。是我吓住了一堵墙?我急忙向它道歉。但是喘息声似乎更加急促了。
    一堵活过来的墙,还会被我吓着?这点,我不太相信。我细细的听着这个声音,发现声音是墙背后传出来的。我爬上低矮的墙,两头正在干坏事的牛“嗖”的从墙角,退到李老二家原先的灶房墙那里。他们惊慌的看着我,那圆鼓鼓的眼珠子黑过凹村的夜。
    我是一个不被村子认可的人,误入了一场不该走进的场地。我首先鞠躬向他们道歉。
    两头正在兴奋头上的牛,傻傻的看着我。
    我想,整个村子的人都不愿出来见我。一定有他们的原因。我是一个不被欢迎的人。
    母牛不愿意看我了,低着头,扫兴的啃着脚下的荒草,慢慢往前走。母牛走几步,公牛也走几步。它走的时候,不看母牛,用眼睛瞪着我。
    既然全村的牛都下地干活了,这两头牛又怎么会躲在这里?我想。既然是躲着,那一定是不被两家主人同意在一起的牛。
    凹村人一方面把牛当人看待,一方面又要管牛的闲事。
    选哪头牛跟哪头牛配种,先看那头牛这辈子是不是巴心巴肝为主人效劳,身体是不是强壮,还要看这头牛是不是花心,太花心它配的种到处都是。一个村子到处看见一模一样的牛,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两头牛,一定是费了很多周折,用了很多心,才找到这堵老墙,他们相信李老二已经搬出去几年了,不会有人再来关心这堵老墙。这里是最安全的欢乐窝。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一个找不到家的人,会打扰到他们。
    母牛从甜蜜中走了出来,它摇摆着尾巴,边吃草,边看着地里忙活着的牛。只是那头公牛直直的眼神不肯放过我。
    我能想象到正在兴奋头上被人打扰的痛苦,如果是人,男的一定会把硬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女人或许会裹着被子,不敢出来见人。而牛,没有办法,只能隔着墙恨我。
    这头公牛长得很漂亮,黄黄的皮毛,粗壮的四肢,一看,就知道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至于它们两个,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也说不上来。我同情这对爱念着的牛。
    无论我怎么道歉,那头公牛定是不能原谅我了。我慢慢的把头从墙上缩回来,像一只蜗牛悄悄躲进壳里。我的壳是一堵老旧的墙,在这里,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亲近的。
    躲开那双瞪我的眼神,我感觉轻松了很多。那头公牛也该解气了。
    从墙上下来,我随便选了一条路走。我回想着来的时候,我怎么走进这个村子。
    沿路有很多树,还有一条河流,阳光很辣。我口渴了,把脸贴着水面,咕噜咕噜的像牲口一样喝水。我想河水有毒,让我产生了幻觉,起身,就有很多岔口摆在我眼前。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是一只乌鸦带着我走进这座村子的。这座村子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我告诫自己,该回去反思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找找我的凹村。
    今年,我的岁数长了几岁,经验也丰富了一些。我提前捎信回去,告诉老村长,让他在有岔口的河边等我,我要回去查查我家户口,把该删掉的删掉。
    这样没有礼貌的话,按道理我不该给老村长说,但是看着阿爸为村里贡献过一根过桥木头的份儿上,他不会和我闹出不高兴的肚皮官司。
    看见老村长,我才发现,岁数这东西,不会因为你在没在凹村,日子过得富裕或贫穷,而有所变化。
    老村长的眼睛不好,翻凹村的户口时,每一页都要看很久。我真怕他突然告诉我,村里的户口上找不到我家的名字。
    正想着,老村长让我递给他一只笔,他改掉了张家户口上牛的数量,那重重涂过的痕迹,像巴一样贴在上面。
    “这头大耕牛,前天掉下了悬崖。那头一只跟着他的母牛,站在尸体旁边已经呆了三天三夜了。再这么伤心下去,估计母牛也快了。”他叹息着说。
    “找到了,你家户口上应该把你阿爸阿妈划掉了。人走了那么多年,户口还在这里,他们永远觉得欠一口凹村的饭,在那边不得安心。”说着,用笔划掉了阿爸阿妈的名字。那本旧旧的本子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走,带你去看看你家的老屋子,再不去,今后就真不会有人给你领路了。”老村长说着,起身。他的背弯得像磨刀山的弯弯路。
    我跟在老村长后面,踩着他地上的影子埋着头走。我想好好的认一次路,好好的把一些事情记在心上。
    “看看,看看,这些人也忍得下心,留着住过几十年的房子,就那样轻松的住到了别处。”老村长摇着头,地上的影子摇着头。
    我抬起头,看见了那堵老墙。墙比以前更旧了,一粒粒的黄土风吹一阵,就掉几粒,再吹一阵,又掉几粒。
    风在偷一堵墙的命。
    我探头往墙里看,草又长高了一大截,里面那双瞪我的眼神,却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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