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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色彩世界里仰望故乡

《甘孜日报》    2015年01月12日

——记甘孜州籍军旅画家康东
  ■ 见习记者 唐闯 文/图
  一
  北京,马甸桥。
  记者走进小区,见到了康东,他戴着帽子,着一身深色短唐装,穿着棉鞋,笼着双手,站立在家门口。得知老家康定有记者来采访,88岁高龄的老人亲自出门迎接。
  康东是我国杰出的军旅画家,其作品多次在国际上获奖。除了用色彩表达重大的历史、军旅题材,康东一生都在描画康区的山和水,描画康区的人和情,在或浓或淡的色彩里,康东寄托着自己的乡愁。
  康东原名刘康东,后来刘字省略,以康字开头,老人对家乡的情感可见一斑。见面后,记者向康东说明来意,并随康东走进了他的家。
  康东的家于简朴中透着书的宁静和画的丰盈。
  屋子里,各色毛笔在靠墙的书柜上一字排开,手刻的各种字体的印章整齐摆放在一起,绘画、艺术类书籍放满了书柜。墙上则挂着康东和女儿的作品。
  尤其是那幅描画道孚民居的作品,让人印象深刻。据康东说,这幅作品是康东的女儿刘小东第一次前往道孚采风时创作的,受此启发,女儿至今奔波全国各地描画各种民居,在建筑的美丽中捕捉民族风情。
  平日里,少有人来打扰,康东以笔为粮,行走于绘画的世界。在老人的精神地图上,康定是出发点,是自己走向远方的开始,也是归宿,是此刻心灵的寄托。
  采访刚开始,康东拿出一册素描画集,采访便从这册画集开始。
  2007年,康东曾回到康定,放眼故土,尽是一派新气象,感慨沧桑,老人每日做笔记般画下所见所感,后结集出版。翻开康老素描之下的康定,处处用笔皆是真情,仿佛游子扑进家的怀抱,喜悦中透着欣慰和满足。
  在康老珍藏的另一本珍贵的画册中,康老用画笔记录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的模样以及当年一家人的生活。在没有留下影像的年代,康老用一支笔记下了家谱,画下了自己曾经在康定的那个家。
  只是世间原没有圆满的人生,十多岁时候,康东的父母相继离世,哥哥、姐姐又远在他乡,康东变成了“孤儿”。从此,康东走出康定,一个人风雨兼程,奔走在人世间;他读书,他参加革命,最终,随军入藏,成为军旅画家。他用一支画笔描画故乡,也描画着自己的人生。
  对康老来说,想家、思念亲人的时候,凝视画册是一种安慰,是对过去的追思,是站立在茫茫人海,仰望一个叫康定的家。
  这本画册,康老向来不轻易展示,因为记者来自老家康定,才有幸一睹画册真容。康老以数十年未改的乡音告诉记者,自己的家在康定,父母的魂魄在康定,自己的根在康定。
  二
  88岁的康东精神矍铄,身体依然硬朗,谈吐风趣幽默,丝毫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
  当康东谈到自己在康定度过的童年时光,谈到自己描摹过的连环画,谈到和同学们一起办壁报,谈到自己与表哥第一次在墙壁上涂鸦,谈到同学们给自己起的绰号“小火车头”,康东的眼里闪烁着神采,88岁的康东像个孩子那样,笑着,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坐在椅子上的康东竟在无意中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着脚尖。
  在康东的记忆里,童年是一幅淡淡的散发清香的水墨画,康定是画面中一抹天边的蓝。记忆中家园的色彩是悠远的:清晨和黄昏宁静平和,铺开浅浅的水墨香气,康定的天是画面上美丽的留白,折多河的水声似若有若无的云,轻柔多情。慈爱的父亲领着自己读《论语》,那声音在画面上慢慢扩散,一切都变得朗润起来,远山巍峨,群鸟入林。
  康东告诉记者,他至今忘不了父亲一次次念读《曾国藩家书》的情景:父亲念书,字字珠玑,康东侧着脑袋,如听仙乐。回忆这些旧时光,88岁的康东眼角早已湿润,他喃喃地说:“童年多美好啊。”
  提到在康定的童年生活,康东特别提到了自己的学习成绩。用他的话说,自己是个偏科生:音乐、美术、工艺、体育样样名列前茅,但主科成绩相差甚远,尤其是英语,简直是一场灾难。
  但即使如此,在学习上,康东依然我行我素,痴迷于自己的兴趣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最终,这导致了一个后果,康东未能考上在重庆的国立边疆学校的高中,名落孙山,失去了免费读书的机会。可面对记者,谈到当年那几乎影响了人生路线的事件,康东依然像个孩子那样笑了,仿佛那只是人生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看着康东的笑容,记者注意到了康东的一幅作品。在一张素描画上,一个少年正在高原的海子边打着水漂,从他手中飞出的石子翩然跳跃在水面上,石子过处,水面绽放圆形的涟漪。康东告诉记者,画面上那个打水漂的少年就是自己。
  在康东描画的另一些作品中,康东大多以少年的形象出现在画面上,他要么骑着马走向草原深处,要么在高原的云朵下看书……
  这些作品和康东的一举一动让记者不禁联想:对眼前这位88岁高龄的老人来说,在他内心深处,是否永远有一个长不大的少年,无忧无虑地活着,我行我素地走着,走在岁月里,走在他心灵的那片故土上?
  在《雪域情缘》这本浓缩了康东对雪域高原炽热情怀的画册里,记者注意到,每一幅刻画雪域高原的作品里,在时代的背景下,高原的色彩明亮却不鲜艳,色彩的搭配层次分明,画面透着单纯淡远的气息,让人向往,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在康东的画笔下,雪域高原干净、明亮,它既在人间又远离世俗,就像康东呈现在记者眼前的形象。
  三
  晚年,除了安静地画画,康东还关心着国家大事,每天的新闻节目,他都要准时收看。在记者采访康东之前,康东仍然用画笔在宣纸上,以水墨画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当下世界形势的理解。康东说,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站起来拒绝战争,珍惜和平,友好相处。
  早在康定,在时代的大环境中,康东便养成了关心国家大事的习惯。
  康东生于1926年。是年,蒋介石制造中山舰事件;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日本人进军天津,大沽口事件爆发;在北京,政府镇压学生游行,引发“三一八”惨案。
  康东出生、成长的年月,正是中华民族在革命的剧痛中,走向独立的开始。尽管,在成长的过程中,康东虽未置身时代的中心区域,却也在康定,感受着时代的脉搏。
  “地方虽小,肝胆俱全。”谈到当时的康定,康东打了个形象的比喻。教堂、佛寺、电影院、戏院、博物馆、照相馆样样俱全,各种学校应运而生,有英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也有国民政府开办的小学和中学。
  “康定虽是地理意义上的边地,却因为开放、多元的气质和文化格局,吸纳着来自四方的各种思潮,它看似边缘,但在思想和文化上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汇聚之地。”康东说,“康定虽小,思想交流碰撞比较多,当时爱国思想比较活跃。”
  从小学到初中,在康定,在学校,在课堂上,康东知道了山外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康东的记忆里,教室里挂着岳飞像,“还我河山”四个字醒目地题写在画像之上。每堂课,老师都要讲民族危亡,讲爱国、救国,讲满清丧权辱国。屈辱感让康东倍觉窝囊。
  康东说,红军长征虽未过经过康定,但斯诺的书,他已经读过。抗战的时候,敌占区的知识分子逃到康定当老师,校园里,《太行山上》等抗日歌曲被大家传唱,救亡图存的信念深入人心。康东时常将“还我河山”四个字写上很多遍,以铭记国耻。
  回顾那段在康定读书的岁月,康东说,在康定,在学校,在时代的氛围之中,养成了思考的习惯,并由此养成了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康东说,自己早已习惯将很多现象、问题以及绘画创作同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这也使得自己倾向于通过绘画来表达思想。
  康东的一席话让记者想到了在他的一幅幅作品上,总有他用毛笔醒目地题写的快板诗、引用的名言和表达绘画主题的文字。古人用典雅的诗配画,康老用明快的快板诗配油画和国画。康东说,他不喜欢清末遗老们凡写诗用生僻字的毛病,“自己写着别扭,别人看起来费劲。”康东追求明快、自然和通达。
  后来,康东走出康定,到内地求学时,艾思奇所著的马列主义书籍、巴金、鲁迅的小说以及田间的诗歌,都让他有相见恨晚之感。康东逐渐接受了把文艺视为匕首的观点,并加入学校的文艺社,通过办刊物,逐渐转变为进步青年,并最终参加革命,走进了军营。
  四
  初中毕业,由于未考上高中,康东只能就读高中预科班,学校设在重庆。入学不久,康东水土不服,肋膜发炎,不得不回到康定。是时,父母远在道孚玉科的金场上谋生,康东不得不拖着病体,随驮脚娃一起,一边赶牛,一边前往道孚。
  从康定到道孚,历经七天的路程,康东方才到达玉科见到父亲和母亲。这是一次艰难的旅程,一路上,高原的荒寒让康东倒抽一口凉气,所见牧民皆生活困苦。疾病折磨下,康东的身体每况愈下,他顿感人生渺茫,不知自己还能否活下来,是否还能再继续读书。
  到达玉科金场,康东没有看见财富,看见的只是一群在地狱里挣扎的苦命人。父亲在金场上替别人看管金矿,母亲则给金矿上的工人们缝补衣服。在金矿上磨命的工人大都是逃兵和罪犯。
  金矿上挖出的金子一部分被当地土司以税收的形式收走,另一部分被金矿局和厂长收走。金矿上的工人们大都染上吃大烟的恶习,面黄肌瘦,由于长期住在石头简单垒筑的窝棚里,疾病缠身。入不敷出的时候,他们往往用手中不多的金子抵债,日子一长,债务越积越多,自己日益穷困,最终成为金矿上的奴隶。
  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这些工人都揣着一个黄金梦走到这里,但迎接他们的是日复一日的劳作、穷困和疾病,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死在金矿上。而金矿的老板只需要按时收取金子,然后离开金矿,找好地方享受生活。
  在金矿上,目睹工人们的现状,康东真真切切知道了什么是不平等,现实中的悲剧深深印在了少年康东的心灵深处。 10个月后,告别玉柯金矿,康东踏上了回校读书的旅程,他要去寻找不同于金矿生活的梦想。在他身后,康藏高原上的风让人不寒而栗,故乡留给康东的是一幅并不协调的画面:美丽的风光下,不幸的人们在艰难地活着。
  离开故乡,康东心中掩埋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后来,因为金矿没有医疗条件,康东的父亲因一次感冒去世,至死也没有实现自己的黄金梦。随后一年,康东的母亲也因病离世。父母以及更多的人梦断金场,这件事给康东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他痛彻心扉地感到,故乡不改变现状便没有出路,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不改变自己,也无法改变命运。
  随后的日子里,在内地,在学校里,在革命的号召下,康东义无反顾参加了学生运动,并最终加入战斗剧社文工团参军入伍,成为一名文艺兵。昌都战役结束后,康东随部队慰问团进入藏区,慰问部队,帮助当地群众组织人民政权;康东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着康藏高原上新旧时代的巨大变化。
  联想到过去在金矿的所见所闻,康东意识到,自己有责任用手中的画笔,来记录康藏高原上一个个重要的历史瞬间。康东把涉及藏区的很多大事都画成了作品,内容涉及军民关系、部队修路等等,这些作品相继发表在《西南画报》、《人民画报》、《新华日报》。
  康东的另一些作品则开始反映康区的风土人情,带着新生的喜悦,康东从各个角度表现藏区人民的新生活。
  当年康东离开玉柯草原,离开康区,一切都是灰色和冰冷的,在无望的世界里,人卑微如蝼蚁。再度站在高原,无论是康东还是脚下的大地都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改变,凝视这片如初生的朝阳般明媚的大地,康东思绪万千,他看到了苏醒的草原,看到了真正站立在蓝天下的牧人和牛群。
  康老的家里,记者有幸看到了他当年前往玉柯草原寻找父亲和母亲时,用素描的方式表现的草原和金矿上人们的生活。在这本康老珍藏的画册里,自然风光的美丽迷人与人们艰难困苦的生活如此不协调,画面上,人们的表情凝重而深沉,没有阳光灿烂的笑容,也没有绝望中的歇斯底里。
  而在1950年,康东创作的另一幅描画康藏自然风光的作品中,康区的草原、天空、牛群成为了表现的主题,画面上的色彩明亮、安静、协调,处处透着积极、热情的情绪,这幅作品与素描画册中凝重的草原和风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康东说,自己画康区的风物人情,没有任何猎奇的心态,康区是自己的故乡,每一种色彩都寄托着自己的情感,凝结着自己的经历、家的记忆以及对康区这片土地的理解。康老说,康区美丽的自然风光孕育了淳朴的人们,传递着自然、健康的人性,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把这片土地在新的时代中迸发的美丽表现出来。
  康藏高原上自然、健康的人性美很快通过康东的一幅幅作品,走出了雪域高原,并迅速获得了人们的青睐和认可。六十年代初,康东创作的版画《藏族牧歌》参加全国版画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康东反映康区风情的国画《藏族风情》曾在中日建交十周年展览中获金奖。2007年,康东应邀在澳大利亚悉尼举办《康东中国画展》,赢得悉尼观众特别是悉尼华人的高度赞赏。
  如今,康东的康区情结被女儿继承。
  迄今为止,康东的女儿刘小东,这位在北京长大,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的女子已先后数次走进亚丁、道孚、玉柯、丹巴等地,继续追寻父亲记忆中的家园,寻觅父亲精神世界里那片孕育着自然、健康人性的土地。
  结束采访的时候,康老告诉记者,自己仍在不断寻找与康区相关的新题材进行创作,现在,在康老创作的康区作品系列里又增加了一些“新面孔”,康东说,自己会继续画下去。
  对康东,这个88岁的老人而言,故乡康定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想家的时候,他会继续在色彩的世界里追忆高原上的似水年华,品味那片土地在精神上带给自己的丰盈和富足,仿佛一个伫立在星空下的少年,仰望着灿烂的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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