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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中的酒徒

《甘孜日报》    2014年11月03日

  从原始部落开始,游戏就往往携带实际功能和隐秘目的,比如,一个热带海岛部落的成年礼是从高树上跳下,也许他们认为自由加速有助于男子汉的成长。
  文字,也是一种游戏。我把那篇《小城中的酒徒》做了反复修改,文章的开头:“从原始部落开始……也许他们认为自由加速有助于男子汉的成长……”改为“短暂的青春和不可抗拒的衰败丑恶之上,还有一个永恒完美的青春世界,有一天,浪游的人们将追随目光睿智的哲人重返那个世界……”
  暂且称呼那位女性为阿洛吧,自我和她结交以来,我逐渐了解到她的身世简直就是一个奇幻的故事,我想像她的每一次到来、离去,乃至喝酒醉了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她犹如我一贯迷恋的追忆和回望,时而牵引着我情不自禁地重温昔日旧梦,时而诱惑我黯然神伤地行走在往事中。当秋风和第一场冬雪给小城的酒徒们带来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时,阿洛,这个神秘的女人悄然失踪了。那天和小城每天平淡无奇的日子一样,直到第三天的晚上,我才听说这个音讯,心情郁闷时喝酒是要醉人的,几杯酒被我一饮而尽后,我感到我醉了,酒精的刺激让我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幻觉。
  我仿佛看见阿洛,一个正在悄然穿越热带丛林的女人,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望不到边,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划破了她的皮肤,清凉的雨水冲刷着她的长发,一个出生在高原寒带地区的女人满怀非凡的梦想,她要去寻找萦绕在心头的愿望。炽热的阳光照耀着她,原始森林像一个巨大的隧道在看不见的远方伸延。
  我仿佛看见阿洛,她出现在我眺望的视线当中,单薄的衣衫被风吹拂,长长的头发混合着热带雨林的芳香,她忧郁的目光将沿着命定的轨迹向前向前。
  阿洛的神秘失踪成为小城轰动一时的传奇,不过,没有多久,她慢慢被人淡忘了,在短暂的逝水流年里,能记住的人和事永远不多,我回望的阿洛只是一种悠远的象征:一座寓意深重的小城,一位河岸上  落寂的行吟者,一盏锈迹斑斑的银酒碗,一段跟随一生的欢乐与忧愁……
  这座小城的秋冬天气越来越暖和,除此而外,我从一个激烈的酒徒蜕变成一位安详的饮者,我那与生俱来的孤独和痛苦在内心深处焕发出明净的光芒,我从有限的书本看到一段关于酒的描述,它开始让我质疑过去的酒徒生涯,我不妨抄录于后:不为风声所动,不随波逐流,藏巧于拙,寓清于浊,做到乾坤自在,物我两忘的境界能有几人,酒乃真酒,人乃真人。
  郊外踏秋的人成群结队,他们携带美酒佳肴,呼朋引伴,作为一位日渐散淡的饮者,我放弃了这种从俗的生活,我独自徜徉在山野幽长静谧的小路上,沉溺在四周富于情调的环境之中是与饮者的心态不相适的,我常常用不真实的回忆消磨年轻时酒徒生涯带给我的沧桑和苦难,我曾经寻欢作乐在酒徒们中间,度过一个个纵情迷醉的不眠之夜,我曾经为那些转瞬即逝的情感泪流满面,我曾经为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恋人辗转反侧,全然不知这些只是应验了一句古老的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和阿洛的故事即将结束,我再也没有兴趣把这个故事继续重复下去,地球上的热带雨林正在遭受人为大规模地破坏,据预测,若干年后,它们将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干净。
  我还在小路上走着,我竭力让自己种种想法冷静下来,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远远看到几个人正从小路的那头走来,我猜想他们可能是郊游迟到者,他们在我身旁经过,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他们肯定在想,一个神情漠然的家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好像在苦闷的沉思,又好像在默默冥想,他似乎满腹心事,又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他和这个愉快的时节多么不相适宜啊。
  在寒冷的冬天,一往情深地憧憬梦想中的热带雨林毕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虽然地球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暖和,虽然小城的风雪不再那么肆虐,但度过小城的冬季还需要一定的体魄和勇气,所以,小城的酒徒们生活在最宽松、和谐的环境,人们对酒徒有一种天生的敬意和爱心,这也算是小城的一大特色,《小城中的酒徒》作为我年轻时候的慰藉之一,至今被我保存完好。
  难道我真是一个胆小怯弱的人,难道我真的需要借助酒的燃烧和刺激,有一次,我把喝醉的阿洛抱上了床,当时,我也醉得十分厉害,我发现床上的阿洛其实是个多么柔顺的女人,她的肉体和她的风情一样动人。在这以前,她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她不是那种美艳的女子,她性格上爽直、单纯、善良,以及许多个性化的举止深深吸引了我,她平静如水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波澜起伏的灵魂,酒是个好东西,让我兴奋,让我萎顿。今夜,阿洛是我的情人;今夜,我听到窗外有淅淅沥沥的秋雨在飘洒;今夜,墙壁上的挂钟滴滴嗒嗒地响着,它总是扰乱我的思绪。
  夏天的河流清澈而平缓,我的窗口正对着这样一条河,它在小城中间流过,把小城一分为二,小城的桥成了主要的交通要道,上桥对着新修建的广场,广场的台阶上坐着一群群晒太阳、念嘛呢的老人,一个举止轻佻、打扮妖娆的女子正在附近的小卖部打电话,中桥两侧早已成为药材商们的聚集地,一走到桥上,就会闻到扑鼻的药味,下桥一排排街灯让行色匆忙的路人和偎依的情侣有一种置身于繁华闹市的感觉,录像厅的海报写着火爆、最新奉献等诸如此类的大字。越是本色的小酒店,越拥有众多酒徒在此相聚,他们随便找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他们用熟练的手势招呼店家上酒上菜,酒醉后,他们便放声高歌,仿佛一切都很美满如意。
在命运的安排下,我的阿洛生死未卜,起初我觉得很悲哀,现在,我把它作为一个不错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学会了从另一个角度阐述这件事了,为了摆脱梦魇般的追忆,我决定到一个遥远的牧场当一名沉默的牧羊人,我后半辈子就在这儿放羊为生,这儿水草丰美,地广人稀,注定将会相安无事。
我手里擦拭着锈迹斑驳的银色酒碗,这只是一个让岁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刻,而在回望的心境里,则是一个刻意找寻完美生活的开始,尽管这种信念破碎而短暂,但我仍然执迷于此,不甘放弃。
我沿着河岸缓缓行走,天色微明,我在河岸边拣到一些精巧的卵石及一只砸扁的水罐,此时,朝霞在天边扩散开来,置身于这段模糊不清的时空内,我觉得自己开始领悟无边的时空带给我的种种奥妙及感受,我像个流亡的君主,我用夸张的手势,指着流动的河水,连绵的大山,望着不见的远方,大声慨叹道:“看哪,这是我祖辈生息的土地。”
我的祖父共有亲兄弟三人,他十六岁起就开始浪迹在这座小城,他自豪的是从一个势单力薄的异乡人成为这方土地上驮脚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以善于偷盗马匹,且放浪形骸而大名鼎鼎,他经常带领手下骁勇的人马,月黑风高,杀人越货,起码有十几条人命坏在他手里。他的晚年,则沦落为一个借酒消愁、穷困潦倒的酒鬼,最后惨死在他仇人儿子的手里。我的父亲天性怯弱胆小,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的人物,但他打制银器的手艺非常高超,他开了一间银器作坊度日,他后来丧生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据说,与他一起埋入废墟的,还有一对精美绝伦镶金嵌玉的银酒碗,本来他完全可以逃生的,他已经跑出了那间摇摇欲坠的小作坊,不知什么缘故,他又转身跑了进去,一根粗大的椽木击中了他的脑袋,顷刻之间,夷为一堆泥块砖瓦的废墟掩盖了全部秘密。后人猜测他可能是为了那对费尽他一生心血的银酒碗,或者作坊里还有其它什么值钱的宝藏,小城里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说完,还忘不了补充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呢,一个无所事事,想入非非的人,我在闲暇之余,大胆篡改了有关祖先们的历史,我删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章节,以及现在看来有些轻率的描写,我甚至牵强附会地让别人家族中的秘史,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需要的章节中间,其它地方我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在流逝的历史长河,发生了那么多轰轰烈烈、平平淡淡、悲欢离合的故事,我不过只是追忆而已。
“阿洛”一个亲切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用这种熟悉的语气呼唤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回过头,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多年的飘泊生涯就这样结束在一声久违的称呼里。我费尽心思杜撰出来的故事显得多么苍白和虚幻,我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
“在这片穿不出去的密林中我叫你阿洛,好吗?”她微笑着问我。
“阿洛,好名字,我居住的小城有许多人叫阿洛。”我回答说。
我和阿洛一出门就遇上了下雪天,我们在小酒店喝了不少酒,彼此都有些醉了,走在雪花飞舞,空寂无人的街上,我们突发奇想,决定到附近的一位朋友家借宿。
我身上揣着朋友家的钥匙,他和新婚的妻子去了内地度蜜月,临走之际,他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了我,让我替他照看,我们上了楼,楼道很黑,我使劲地一顿脚,楼道的灯亮了一下又熄灭了,我掏出打火机,阿洛帮我照着,我用钥匙打开房间的门。
我们打量着房间,房间不大,色泽鲜艳的红喜字还贴在墙壁上,一张崭新的双人床占据了很宽的位置,它安静地映在梳妆台前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阿洛已经脱了衣服,她在轻声唤我,我好像听见密林深处的沙沙声,暴雨冲刷着我们划伤的皮肤,我们的身上混合着植物和流水的气息。仿佛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改变过去以及现在的一切,包括这间房子里的镜子和双人床,包括我和阿洛。
过去,我一直在寻思,我们是怎样进入和离开那个陌生的房间的,而今,我回忆起了一位哲人的话,他说道:只有不属于时间的事物,才能在时间里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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