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9月20日
◎张春文
民族学知识告诉我们,藏缅语族所包括的十七个民族的祖源,都与古代北方“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有关,如彝语支的彝族、傈僳族、哈尼族、拉祜族、阿昌族,羌语支的普米族、白族,景颇语支的景颇族,未定语支的独龙族、怒族等,都是古代西北古羌部落各个支系向南迁徙后与当地土著人融合而成的民族。
战国时期古羌人生活在青海河湟地区,后因秦献公势力扩张,被迫向西迁移。西汉时,一部分被驱往西北沙漠地区,称为西羌,一部分迁往外界,继而又迁往甘肃、宁夏、内蒙,被称为东羌。其后,羌人部落不断分化瓦解,散居各地,并陆续开始向南迁移,进入了四川西部和云南西部。
古羌人为何向南迁徙,没有史料予以充分记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迁徙不是主动放弃家园,而是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比如说,随着人口的繁衍增长,自然资源匮乏的矛盾随之出现,争夺生存空间和牧场资源的斗争日益激烈,强大的民族或部落对弱小部落进行排挤,迫使其不得不放弃家园去开辟新的栖居地。
古羌人的大规模迁徙是从两千多年以前开始的。这种迁徙是在漫长时间里的反复迁移,一次次变更聚居地,历经千年磨难才形成了后来的民族定居格局。如生活在云南西南地区的拉祜族,古代生活于青海境内河湟地区的黄土高原,当时属母系氏族时期,在女性首领带领下曾迁移到青海湖畔,之后又迁移到青海西部和南部,并建立过苏毗国和多弥国,但都被吐蕃所灭,其众只好告别故地,越过四川盐边、盐源和攀枝花一带,走走停停,历经几百年而到达今云南西南澜沧江畔及临沧、思茅一带,之后又经过小规模迁徙、分化、融合,才形成今天的栖居格局。再如纳西族,祖先是公元前四世纪从青海南迁的古羌人,他们的迁徙路线极为复杂,先到达甘肃武都,再到达四川松潘;公元前二世纪聚居于古羌地,公元前一世纪部分分支再向南迁移,其中一支过雅砻江进入滇西北永宁、保山、洱海等地,经过分化、融合,最后在丽江、永宁两地定居下来,并与当地摩西蛮、摩沙夷、牦牛夷等多种土著融合而成为后来的纳西族。其他各民族,如哈尼族、景颇族、彝族、普米族、阿昌族、怒族等民族,也都有同样的迁徙、融合的历史。
古羌人南迁是一个历经千年的复杂而艰辛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放弃家园而又在不断开拓家园的过程。这个过程凶险迭出,困难重重,不仅要经受各种自然灾害,要不断适应新的生存环境,更主要的是必须经受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几乎每个民族的祖先在迁徙途中都经受了无数次战争的考验。所以,历时千年的逃亡式的大迁徙,加深了他们对先祖家园的深切怀念,失去家园的痛苦和开创家园的艰难,使他们深切地感受到生存环境的重要性,以至于形成了强烈的自然崇拜意识和祖先崇拜意识。他们深深怀念着先祖美好的家园,总在幻想有朝一日重振旗鼓,返回祖先故地,所以在迁徙途中就以树枝在衣服上绘出了沿途的大山、江河的形象,记下了沿途的地理特征,目的是为后代提供返回祖地的线路图。至今,许多民族服饰上五彩缤纷的图案,就是古代记下的山河地理图像的变异。
随着社会的演进和时间的推移,古羌人的后裔们知道返回祖地已不可能,仅仅是一种幻想,但对祖地的怀念却是刻骨铭心的,祖地留给的记忆是永远不能磨灭的。所以,他们在活着时不能返回祖地的情况下,就希望死后亡灵能沿着先祖迁徙的路线返回故地,就像落叶应该归根一样,于是,各民族就有了超度亡灵回归的宗教习俗。普米族超度亡灵仪式由汗归(巫师)主持,有一系列程序,但主要内容是为亡灵指出路线、扫清道路,使其在漫长的回归途中能闯过道道难关。在超度仪式上,神职人员要对亡灵唱这样的歌:“前面那九座山垭你都莫要停留,前面那五条大河你莫要犹豫,翻过那座恶鬼遍布的高山,你就能看到先祖的那片仙境……”这些唱词就是迁徙路线上地理特征的反映,接着还要为亡灵描绘先祖栖居地的情景:“那里森林布满山岗,有白鹤在林边小溪畔飞翔,那里芳草铺满大地,有牛羊在草地上徜徉;那里阳光分外灿烂,洁白的毡房在阳光下闪亮……”哈尼族超度亡灵时有专门的歌手给亡灵唱歌,如:“那座黑色的高山布满妖怪,你莫停留;那条大江黑浪咆哮,你要谨慎小心;路边有人叫你,你不要搭理,遇到三岔路口,你从中间行……”这也是迁徙途中的艰难险阻在祭歌中的反映。哈尼歌手为亡灵送行时还必须要给亡灵提供一个返回祖地的路线图,这图就是戴头上的一种叫“吴帕”的头饰。这种头饰粗布织底、丝线绣边,上有各种图案,其中有锯齿形的山峰造型,分别象征迁徙途中的几个重要时代:民族大战时代、川西高原聚居时代、哀牢山开辟栖居地时代等,并有许多图案象征各个时代栖居地的地理特征。
而最复杂的还数纳西东巴教的超度仪式。纳西族认为人死后灵魂必须要回到先民栖居的地方,而归途又是漫长而艰辛的,必须要东巴祭师们为其做几天的超度。东巴教超度时要念一系列的经文,如《开丧经》《盖棺钉塞经》《开丧人类迁徙传略》《祈福经》《打拦路鬼经》《超荐祭祖经》;等等。还要展现一幅专门用于亡灵超度的长幅图画,上绘鬼神人物360多个、动物70余种,涉及鬼域、人间、天堂三界,而在鬼域里有多种恶鬼守关拦路,亡灵回归会遇到重重阻碍,所以东巴要对亡灵吟诵这样的经文:“给你穿上虎皮服,猛虎的威风就闪耀在你的身上,途中即使有真的老虎来临,你也不会畏惧……给你戴上鹰翎帽,雄鹰的威风就注入你的心灵,你不会畏惧归途中的雷电,你不会害怕灵魂路上的风雨;来犯的仇敌,将匍匐在你的面前。你带上利剑,穿上盔甲……骏马面前没有跨不过去的壕沟,利矛面前没有穿不过的骨头,勇士面前没有打不败的敌人。”亡灵回归中为什么会有仇敌呢?这还是因为先祖在迁徙途中曾发生战争打死过许多敌人,亡灵穿越曾有过仇敌的地方,途中必定充满险恶。各地东巴祭师为亡灵虚拟的回归路线是不完全相同的,但都与先祖各个支系迁徙走过的路线吻合,目的地也都是传说中先祖最早的栖居地,即青海境内的河湟地区,对于那个地方,东巴经里是这样给亡灵描绘的:“在梅氏族祖先所住的地方,山岗布满森林,红虎在山上跳跃;在束氏族祖先所住的地方,大地芳草青青,白鹅在那里下蛋;在尤氏族祖先的住地,鲜花盖满了大地,白鹿在山上游逛;在伙氏族祖先所住的地方,人们住在白毡房里,牦牛在山上嬉戏……”
古羌人的迁徙已成为藏缅语族等十多个民族不可磨灭的记忆。这些词深深地沉淀于他们的精神意识中,表现于他们的服饰、民居、宗教和文学艺术等各种文化现象中,也影响着他们有关生与死的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