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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火塘

甘孜日报    2024年04月19日

◎南泽仁

我提着一个麦瓜从自留地走回家,像提着整个秋天一样沉重。放下麦瓜的时候,手里握着“嚓”一声断开的麦瓜柄。那刻,我没有一点犹豫地就答应了孩子们,愿意到炉城去做膝关节手术。

阿尼在电话里与我说这番话时,我望了一眼窗外炉城镇的山林,藏菖蒲开始泛红,更深浓的是乌桕。

清晨的光十分透亮。走进骨科医院,迎面望见几个人在院中踱步,舒展筋骨。长椅上坐成一排的人,在等待钢化玻璃棚顶照进第一束阳光。

我用很小的力量推开301室病房,阿尼躺在第二张病床上打点滴,她脸色蜡黄,眼睛微闭,测血压的仪器在枕边的柜子上工作。我走到阿尼身边轻唤,阿尼。她睁开眼睛,思索般凝视我后,又闭上了眼睛。她的两个女儿陪伴在病床左右两边,她们不爱说话,此刻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安静克制。我坐在她们身边,一起等着阿尼从麻药中醒来。阿尼的面容平和安宁,麻药过后,她会感到伤口活生生的痛,那种痛好比她用砍柴刀剔掉一棵树的干枯枝丫时,满树的枝叶都会战栗是一个道理。

病房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味,透着阴冷。靠窗的那张病床上响着拨动珠串的声音,抬头去看,是一位花白鬈发,体态微胖的老人,一串念珠正巧妙地穿过她粗大僵硬的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紧贴手心里头,大概是痛风引起的骨节病变。门口有一道红色的光线一闪而过,一位穿绛红藏袍的年轻男子径直走向了窗台。老人唤他:朋哇。他发出“嗯”一声鼻音答应,手里响着碗勺相触的声音,转身的时候,叫朋哇的年轻人准备了一碗热水端到老人面前,他先给老人喂了几片药,接着喂她热水。老人的下巴在微微抖动,吃药像是一件令她害怕的事情。吃完,朋哇用纸巾擦拭老人嘴角溢出的水迹,又用很轻的动作拂开她眼睛上的一缕白发别在她耳后。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略微抬头来看阿尼,她有一张温暖圆润的脸庞,见阿尼还在昏睡,她又开始捻转手里的珠串,发出了雨滴子持续打在青稞穗上的声音。

有人在身后轻拍我,转头去看,一位十岁左右的女孩,送给我一个青苹果。她在陪护第一张病床上的妇人,看相貌她们是母女。我对女孩摆摆手,她就把苹果塞进了我的衣兜里。我悄声对她说:谢谢你。女孩摇头,细小乌亮的发辫遮住了她脸上逐渐升起的腼腆。病床上的妇人也扎着满头的小发辫,见我微笑,她绽开眉眼表达友好,密集的眼纹为她黝黑却清善的面容增添了温暖柔和。她皱起眉头动了动上半身,女孩很快地趴下身,用瘦小的胳膊抱住她的腰,使劲帮助她倾斜身子,又腾出手折叠起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肩背下,动作利落。妇人感到了舒适,把头埋在小女孩的胳膊肘里轻轻呵气,一阵热气徐徐穿透小女孩的衣袖,散发在她的皮肤上,女孩嘻嘻笑起来。女孩从母亲细微的表情就能感知她的需索,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照顾。

鬈发老人望着床头的点滴,那单调同雨后初晴的屋檐一样令她困倦,不多时就慢慢睡了过去。朋哇看了看窗外偏移的日影,他在老人的床边席地铺展开一张氆氇毡垫,盘坐在上面,又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蓝布巾放在膝头上打开,那是一册小巧的书卷。他翻开第一页,垂目轻声诵习起来,接着翻开第二页,第三页……

阿尼轻咳一声醒来了。她说,刚才那片森林里的雾好大。

白马节上,父亲站在显耀的位置高声讲话,他在说一匹白马,我听到的是他对一个孩子的否定和责备,仿佛那已是我一生的品格。有一片东西轻轻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扭头去看,全是宽容的眼光,里面并没有站着一个因为羞愧而慌张的女孩。

一阵冷风吹过,我和父亲站在一座雪峰上眺望延绵不绝的山脉。我们的身后有几座表达自然和神秘力量的白石堆,我一声不响地捡起一块石头朝自己的头上砸去,一下又一下,我知道自己会被砸坏,但并不愿意停下来。那刻,我只想让父亲知道,他的话就像我手中的石头一样冰冷而坚硬。就在我想要加重力量的时候,手中的白石忽地打开一对翅膀,呼哧一声飞走了。我双手抱拳,嘴对住发烫的虎口吹出悠长的呼哨,群山开始慢慢起身朝着天边奔跑而去……

我从一场梦里醒来,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今天,阿尼该下床练习走路了,我收拾好后匆匆朝医院赶去。一出电梯门就见护士拿着一个助行器朝301室走去,她站在门口唤阿尼的名字,我替阿尼答应后,接过助行器放在阿尼床边。阿尼坐在床上,两个女儿帮助她活动膝关节,阿尼慢慢平移双脚,把脚垂在床边穿上了布鞋。阿尼双手扶住助行器站立,轻轻踮脚又放下,她在回顾护士提早交给她术后走路的方式。半晌,她抬起那只做了手术的脚,弯曲膝盖垂直放下,那只脚在微微颤抖,接着又去抬起另一只脚垂直放下,她就迈出了术后的第一步。我们无声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寸寸地挪步。

我想,这时候如果阿尼的一个女儿走到她前面,鼓励她迎面走来,她一定会清晰地回想起这个女儿刚学步时候的样子。

中午,门口进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唤阿尼:阿婆。他们是阿尼的两个外孙,为阿尼送午饭来了。他们站在病床边,阿尼牵住他们的手,眼睛里升起了爱抚的神色。

朋哇见状,从床头拿出一张裹卷起的毡垫铺展在阿尼床脚边,请他们落座,他们俩就挨个儿坐在毡垫上,脸露着喜悦,像朋哇邀请他们在草原上过八月节一样。朋哇又拿出一张毡垫铺展在他母亲的床脚边,自己去落座。他面前摆放着制作糌粑的餐具,他往一只大木碗里倒入清茶,又放入一坨酥油和一大把青稞面,然后细致地团起一个糌粑来。他一边团,一边转动木碗,糌粑团逐渐成形,他的裙袍里没有落下一点糌粑屑。团好后,他掰下一块,伸长手请阿尼吃,孩子们就已经把半碗粥送到了她手中。他又请坐在毡垫上的两个孩子吃,他们朝他摆手答谢。朋哇这才往木碗里倒入清茶,端到病床上的老人面前,服侍她吃午餐。老人放下念珠,用那捻转念珠的两根指头去捏住糌粑吃,她的另一只手一直捆扎着纱布而不能挪动。朋哇看到老人吞咽有些干涩的时候,就把茶碗递到她嘴边。窗外照进来的光在茶面上晃荡,直到老人把茶喝尽,老人的眼神也跟着明亮了起来。朋哇用粗实的手指拈起落在老人胸前的糌粑屑,捏在一起放到窗外,等鸟儿来啄食。朋哇一来一回,一起一落的裙袍子,像一朵红花在脚边无声打开又闭合。

阿尼吃完粥,斜靠在床上,我陪她说话。朋哇坐在毡垫上,单手托腮看了阿尼的孩子们又看床边上的我,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阿尼,她是你的孩子?阿尼说,她叫阿翁,是我哥哥的孩子。他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然后去指阿尼,示意我长得更像阿尼一些。阿尼的大女儿听后说,那今晚由长得像的那个女儿来陪护,我们就走了。说着她就起身欲离开,又做出一时不能起身的样子。小女儿在边上佯装去拉她的衣袖挽留。病房里就响起了一阵笑声,除了我们的笑声,还有阿尼病床两边听不懂汉语的两家人,他们也看懂了我们表达的意思。

我笑着,眼睛却含着湿润,许是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唤我的乳名了。阿尼与我的父亲自小生活在七日村庄,阿尼长大后嫁到了八角镇边半牧半农的村庄里。每年,阿尼都会回来看望我们,有一次,她还没有到门口就听见我的父亲怒吼:跪下。接着,阿尼听到一双膝头扑通一声叩向地板的声音,她一大步跨进门槛,见我像一只小兽样耷拉着脑袋跪在父亲面前,边上还放着一只小背篓。

阿尼对着我的后背颤抖着喊了一声:阿翁——

这声音分明是从另一个时空里传来的,我转头去看,阿尼看到我的眼皮肿了一大块,她心疼地打开双臂来抱我,眼泪不住地流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领。她对着我的父亲说了一些比石头还要坚定的话,直到父亲用舌头舔了拇指,对着火塘起誓,阿尼的哭诉才停止下来。阿尼刚刚擦干眼泪,就看到了我的小背篓里装满了盛开的南瓜花,有的花蒂上已经结出了拇指大的南瓜。父亲说,阿翁,你告诉阿尼,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我说,它们开在邵家的园墙上,我割羊草经过,听到其中一朵南瓜花在哼唱,我爬上园墙去寻找,一只毛蜂突然从一朵花心里飞出来撞在我的眼睛上,又飞进了另一朵花心里。我闭上眼睛听到每一朵南瓜花都发出了一声哼唱,就把它们全部摘回来,想让它们为我合唱。阿尼轻吹着我红肿的眼皮,从里面拔出了一截毛蜂的毒刺。

此后,父亲再没有对我发出过怒吼,我也减少了从前的粗率莽撞。但村口的荨麻草见我经过,还是会收敛毛刺瑟瑟发抖;树上的麻雀看见我捡石子,会发出鹰一般的叫啸飞离,抛弃它们精心筑造的巢穴以及那整棵树;铁匠阿普听我用乖巧的声音唤他,就会握紧拳头藏住满手的老茧,他说,我咬下他掌心里的那块老茧,他要打三年的铁才能长出来。可是,我不咬下那块老茧,怎么知道铁匠是靠茧子手来打铁的……

那时,风都不能阻止一个孩子的疯长。此后的故乡,只能从梦里一次次回还,所以,我一早就在我小小的村庄里印下了那么多深重的痕迹。

我最后一次跪在父亲面前,是他患病在重症监护室里,我每天准时在病房外等待探视。有一天,我在门外听到医生喊我的名字,让我赶快去跪在父亲面前,说是老人离世是要有人送终的。我在这最后的医嘱中重重跪地,钢筋水泥筑造的冰冷地面没有响起我膝盖骨的回声。只见父亲的双目有力地看着门口的钟表,它刚好指着下午四点整。我知道,他在用尽全力等我……

我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息,双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我的肢体由此本能地完成了一场力量补给。

一阵持续的说话声从进门那张床边传来,床角多了一个身材清瘦的男子,他是妇人的另外一个孩子。小女孩趴在她母亲枕边用手指着一本书上的一行行字小声朗读,感觉她在呼唤一群牧归的牛犊,又在告诫青稞地里的鸟雀,不要贪吃刚刚包浆的青稞穗,掠过地里的大片云影是主人家驱赶鸟雀的衣袖。男子在整理母亲的被褥还有衣服,然后一把抱进了卫生间,小女孩也很快随了进去,男子走出来反手关闭了门。一会儿,小女孩打开门,传出喊阿哥的声音。男子进门去,抱出了他们的母亲。她躺回病床上,双手拂开散落在脸上的发辫,眼中露着微笑,看不出腿疾带给她的痛苦。小女孩没有出来,卫生间亮着灯,再出来的时候,她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绿衬衫,并在后脑勺束起了所有的发辫,露出干净红润的脸。她需要经过坐在毡垫上的人,她就猫着腰,显出对打扰的抱歉和恭敬。她从窗台上取了一些东西,又猫着腰回来。她用很轻的动作拉起了隔帘,我能看见她在对着一面镜子打扮,之后在端详细长明亮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接着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女孩的阿哥对她说了一句简单又严肃的话,她攥紧拳头狠劲地打了一下他的臂膀,阿哥不避让,也不为她的恼怒发笑。

午后,自两岔河而上,几个卖香桃的人坐在石拱桥上。走到一位年龄稍长的老人身边,准备选几斤香桃带给阿尼吃。老人说,这是纳衣村的香桃,这几天是最好吃的时候。说着,他细心地为我逐个挑选,确定没有碰坏的才放入袋子里。我站在背篓边看着纳依老人,他反穿着一件羊皮褂子,手指枯瘦,指甲尖锐。合拢袋口的时候,我们的头顶有一大片云影掠过,老人打开手掌挡在额上仰望,看到那一片云逐步展开了鹰飞翔的姿势。

继续往上走就到了医院,在门外闻到一缕藏香气,进门看见朋哇双手捧着一个充电香炉,里面缭绕着白色的烟雾。他把香炉捧到自己母亲面前,让母亲闭上眼睛接受各种珍贵藏药材的熏沐。继而,他又把香炉捧到阿尼面前,阿尼双手括在香炉口,一缕白烟徐徐升起,阿尼随之深深吐纳,身心很快就感到了安宁。朋哇继续把香炉捧到了小女孩的母亲面前,虽然她还不能自如地起身,只见小女孩快速地摆动着手掌,烟雾顺着她的手势隐蔽了妇人的脸,她在白烟里说着感激的话。小女孩又把白烟引到自己身上,并用细碎的声音为自己持诵,朋哇看着她的模样,不出声地笑了。最后,朋哇捧起香炉为我们在场的每个人熏沐,从而净晦除障。

朋哇捧着香炉回到窗边,把香炉放在窗台上,白色烟雾在太阳光里慢慢缭绕后就立住了。我捡起香桃,分别放在三个床头的柜子上,使它们看上去,是桃树送给大地的礼物一样朴素自然。他们还是对我说着感谢的话,朋哇的脸颊比桃子还要红,那是高原的浓烈太阳给他装扮的色彩。他捡起一个桃子,在袖口上擦去桃毛后掰开,一半放入鬈发老人的手里,另一半自顾自地吃起来,桃子汁水丰沛,甜蜜在他的嘴唇上闪光。这时,门口走进两个穿藏袍子的年轻人,他们一进门就去握住朋哇母亲的手,问她术后的恢复情况。另一个从怀中取出一块用塔黄叶片包裹的酥油,作为问候他们的礼物。朋哇接过酥油剥开叶子,送到鼻尖深嗅后放在一个盆子里,加入一些冷水开始揉搓起来。酥油在他的手中发出了吱吱的声音,他是在祛除酥油里的奶汁,这样更容易保存。窗外的光照着朋哇,照着他的忙碌,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是一位十分热爱生活的年轻人。两位客人坐在老人的床边上看着朋哇劳动,与他说着一些话,他感到惊讶的时候,就转身来看他们一眼,他的藏袍子在他脚边不时打开,又轻轻闭合。他们说到高兴的时候,就一起小声地发笑。朋哇揉搓好酥油后,重新放在塔黄叶上,他单手托着酥油,像一朵雪莲花在他手心里绵绵密密地盛开了。朋哇喊了一声“阿佳”,他看着我,并拢五指在酥油中间比画了一下。其中的一个客人翻译,朋哇的意思是说,你如果爱吃酥油,他就分一半送给你。我说,我是牧人,家中有酥油。客人就把我的话转达给朋哇,他听后,先是显出了惊讶,接着又很愉快的表情。

一位护士走进来为老人换点滴,她喊了一声老人的名字确认,老人对她微微一笑,朋哇就替她答应。护士用藏语告诉朋哇液体的名字,叫脂肪。护士说,老人家长期吃素缺乏营养,造成了现在的浮肿状态,出院回去后,要适当补充肉食。朋哇在边上点头答应,老人家就对着朋哇眨眼一笑。朋哇说,今后每顿都会为她准备酥油糌粑,有时还有一勺蜂蜜,尽可能地保证营养。

第四天,阿尼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并可以扶着助行器自如地走路了。我陪在她边上,缓慢地往返于门外的通道口。阿尼原是有些胖的,不知不觉间就消瘦了。听阿尼说,她眼巴巴地看着双亲离世,又送走了还没有来得及长出白发的哥哥,才意识到自己只懂埋头耕种,没有细细地珍视过他们,内心不能宽恕自己。阿尼白天想,晚上想,整夜整夜地没有睡意,就去看窗外的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屋檐上落下,感到自己也跟月光般越来越薄了。难怪,我看阿尼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清冷。

迎面走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妇人,她的老伴陪在她身边。看到阿尼,妇人停下助行器同阿尼摆谈:我们是怎么了,老了老了才开始学习走路。阿尼摇头轻笑,感到老了不易。准备继续行走的时候,妇人又在阿尼耳边低声说,几天前医生就让我们出院了,他不放心,说是好利索了再回去。说完,她轻拍了一下阿尼的手臂,然后用那只手掩住口笑。他的老伴站在边上,像并没听到那样看着旁边的病房门口。阿尼微笑着低下头,又摇摇头,表达对她这般处境的无奈。

转角处有一张长椅,三五位老人坐在上面歇息。我们从边上经过,有一位老人在朝我招手。我为他停下来,他绾起裤脚露出包扎在膝头上的纱布让我看。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又揭开了那块纱布,只见五寸长的伤口已经愈合,不红不肿。我就对他竖起拇指,鼓励他的勇敢。他摆摆手,指头点着缝合伤口的针眼,又抬了抬腕上的手表。阿尼在旁说,他是在问你,他这个伤口什么时候可以拆线。这个问题我自然是无法回答的,我转头去寻正在值班的护士,一位护士听见了阿尼翻译的话,她朝我们这方扬起头,用藏语回答了老人的询问,那语气像是一个女儿在叮嘱父亲那样严肃又温和,老人就把那块纱布重新贴在膝头上,安静了下来。老人把头转向窗口,夜色已经袭来,他皱起了眉头,可能是开始想念家乡宽广的牧场和牛羊了。

我和阿尼回到301室,两张病床上的人已打完点滴,术后的伤口在逐步愈合,她们松懈下来,斜靠在病床上看着床边的孩子们,说笑着什么。阿尼的孩子们坐在床边等阿尼,见她归来,快速起身摆放好枕头,又揭开被子一角,搀扶她躺上去。阿尼躺在床上,走路费力,使她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小女儿取出一块口香糖,喂进阿尼的嘴巴里,让她咀嚼,说是可以用来分散疼痛。阿尼吃口香糖,她的嘴巴感到了甜蜜,脸上也露出喜悦的神色来。孩子们看到阿尼的笑容,也高兴地围着阿尼摆谈起来。阿尼的大女儿说,村里的英布今年三月做的膝关节手术,八月就上山去捡松茸了,腿脚比先前还要利落。阿尼抿嘴笑了,像遇见了捡松茸回来的英布,他为她展示了满布包的松茸。

我在这时去看边上的两张病床,朋哇坐在鬈发老人脚边,他打开手掌细数着手指节,数到重要的数字,他就用舌尖舔一下做个记号。最后,他对老人弯曲拇指,亮出四根指头,告知她最终算出的数字。老人见状,扬起下巴笑了,满头的花白鬈发像也在跟着她高兴地抖动。进门边的病床遮挡着蓝色的隔帘,妇人和两个孩子的身影映现在帘子上,小女孩靠在床头,小手拨弄着母亲的发辫,嘴里哼唱着一首民歌,嗓音纯洁甜美。女孩的阿哥低头坐在床尾,小女孩唱完一段,他就哼唱出两个字为女孩的歌唱打着节奏。他们的母亲不出声地躺在床上聆听,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她相信孩子的歌声,并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的两个孩子。

窗外升起了暮色,露水开始在草叶上凝成霜粉。我紧了紧外衣,去看三位母亲,她们多么像温暖的火塘啊,无论在哪里,都能使孩子们围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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