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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甘孜日报    2024年03月15日

◎格绒追美

绕嘎和他的弟弟总想害我。当他们把我追到木棚里后,便开始实施阴谋了。绕嘎堵住门口,弟弟朗措抢占了我背后的土坎,他举起一块石头朝我打来。匆忙间,我从灶塘里举起装有滚烫酥油汤的瓷盅,扬手向绕嘎泼去。算我下手不狠,酥油汤洒了他一身,并未烫到皮肤,但他哇哇乱叫起来。我把头一斜,飞来的石头炸在灶塘上,“嘣”一声巨响,像是爆炸了。我夺路逃走,那木屋里发出一片惊叫声。我再回到屋里时,我看见绕嘎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发出阵阵哀声。屋里一片狼藉。原来绕嘎的弟弟放了炸药……

小时的村庄,回忆里像个充满巫术的魔幻世界,有那么多难解的谜。我与绕嘎家是邻居。绕嘎的母亲是麻风病人。在我依稀记忆里,她不见天日已有许多年了。我每次回家,想到要路过她家门口,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总怕撞见绕嘎的母亲。在村庄里,麻风是一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脏病”。有麻风病的家族在村庄的地位十分低下,它积淀着亘古延续下来的“骨系肮脏”近乎“死刑”的阴影。人们很少与他们交往,不相互借用东西,不亲近——仿佛他们周身都有难以摆脱的可怕的传染病,更不要说相互联姻了。麻风家族延续血脉,只得同病相怜,找同样有“脏病”的人家联姻,或干脆相互换亲。所以,绕嘎的朋友很少。他是个孤单的人。他比我大三岁。绕嘎和他的弟弟都是在他母亲未得麻风病之前出生的,应当算是“干净”的。本来,只要他母亲一得病就下决心远离村子,搬到山上的麻风村去居住,那么对子女的影响就会很少。据说,他的母亲怎么也不干,她对男人大发雷霆,如同疯了似的,像要吃了他们。家人终于屈服了。她日渐苍白,佝偻,眉毛开始脱落,关节越来越不中用了。她再也无法走到人群中了,像个喜欢阴暗的虫子,年年月月蜗居在小屋里。我们总要小心地从她家门前溜过,尽量不发出声响。可是,每每又撞见她。她似乎总是在有人路过的时分跪在窗台上候着。她看见我们,就几乎是嚷嚷着唤名字,使你躲之不及。我总是以一种恐惧而又戒备的心理,战战兢兢地站在路上,仰着脸回答她的提问,一心只盼立刻结束,回到安全的世界上。她害得我们做许多恶梦啊。

在村里,我们倔强而又好斗。胆小的人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我打不赢你,但我也不会怕你。我说“怕你”,我就如同投降了。所以,村子里的大男人们的一项乐趣是:引起小孩子之间的打斗,打得严重了再劝开。有一次,“青蛙”(长有一张大嘴巴而得名)晋米问我:“怕不怕绕嘎?”我说:“不怕,为什么要怕他!”“真的不怕?”“不怕”“那我告诉他。”“随你便。”然后,我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有一天,绕嘎家和我家的耕牛都在顶贡草滩上,家人让我们去赶回家来。绕嘎还带上了他的弟弟。走到山上,绕嘎突然把我堵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你说你不怕我?”“是”“你是不是?”“你要做什么?” 他逼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说:“今天狠狠揍你一顿”。他的弟弟也抓起石头扑上来。看来兄弟俩早有预谋。于是,我们相互撕扯扭打起来。我个矮,身子弱。比他弟弟强壮不了多少。结果可想而知。兄弟俩还把我从一座高坎上掀了下去。那是一块陡坡,因雨水冲刷而形成的。我滚了三五下后才抓住了一棵树木,才没有跌落深沟里去。我哭着跌跌撞撞地爬上来,脸上已满是伤痕,我绝望地向绕嘎扑过去,又抓又扯。绕嘎可能也被把我推向高坎的危险行为吓着了,他再也没有那么凶猛了。他喘着气说:“只要你说怕我就不打了。”我怎么着也不会开这个口——就算输得再惨。双方再扭打一阵后,只得偃旗息鼓了。他不能让我“投降”,而我又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爬上山,各自把牛吆回家去。我把自己的这份屈辱埋在了心里,没有告诉家人。家人问我脸怎么了?我说,跌了跤。在村子里,遇见他,我一度向他挑衅,而他总是避开了。他明白,在村里他是孤家寡人,而我有众多的亲戚帮忙,他是打不赢我的……

许多年过去了,那一幕时常以怪诞之梦的形式光临我的世界。我想埋葬那段记忆,可是,这真是可能吗?

绕嘎的母亲年老的时候才答应搬到河边,家人搭一座木屋供她居住。后来,她死了,亲戚们就拆毁木屋,将她葬在了里面。绕嘎家与远方的有同样“脏病”的人家了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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