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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4年03月05日

◎嘎子

苗二很晚才回来,什么也不吃,脸脚也不洗,便躺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对我说:“这地方住久了,人都变成不想说话的石头了。再住下去,身上就得长青苔了。”

我笑了一声,说:“不住这里,你难道想住牛圈中去。”

他伸手在火炉上点了一支烟,吐一口烟雾说:“我想出去流浪,拄个讨饭棍子,走村串寨,说不定命活得更长。”

我又冷笑了一声,想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又在胡思乱想了。在甲嘎的鼾声响起来时,他半躺在床铺上,还没打算睡。他一口一口地喷着烟雾,眼眸子死死盯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什么奇妙的东西。我猜想,他的那个让整个亚麻书震惊的计划,便是在那一闪一闪的小烟头上,酝酿成熟的。

我的腿刚能走路,便跟着社员下地锄草。

是锄豌豆地里的草。此时青稞苗已长高了,绿得很有生气的麦苗中,可以发现刚刚探出头的麦芒。青稞的麦芒与大麦一样,很长很尖很硬,像一根根直竖的钢针,守护着青嫩的还没灌浆的麦粒。杂草在青稞地里很难辨认,一般青稞锄草还要等待十来天,麦苗全出头后。那是最后一遍锄草,之后便是等待收获“黄金”了。

我们锄豌豆地里的草,那是很细致的活,没有人哼歌,也没有劳动号子。锄草用的锄头也很轻,锄把很短,用来却很顺手,左一锄右一锄,再埋上肥沃的土,就朝前推进了。锄了草的豌豆地里可以嗅到豆苗的青香,累了渴了,社员们便扯一把嫩苗尖放进嘴里,嚼出满口的香甜味。

收工时,苗二扛着锄头故意落在最后等我。他同我肩并肩走在地坎上,问我腿好些了么?我伸伸腿,说:“很好,没伤过一样。”

他说:“土登曼巴的医术远近闻名,他曾给班禅大师治过病,据说,居住在北京的班禅大师还常寄信来问他要治胃病的药。”

我同他扯着闲话,朝寨子走。看见寨口那堵刺眼的白墙了,他停步不走了,说:“找个地方坐坐,我件事想找你商量。”

我们在一个无人的土堆后蹲下来。

我们的眼前是空旷的原野,风直直的刮过来,把我们的脸皮都刮得快裂了。可苗二还是不想挪一挪。他憋了很大的气与我说话,脸红红的像在用声音与这股蛮横不讲理的风苦苦拼斗。

他说:“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我问:“是回你的江西老家?”

他摇头否认,说:“会走很远,谁也休想找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笑了一声,说:“这里呆着太苦闷了?还是我和甲嘎这几天冷落了你?”

他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却怎么也划不燃火柴。他失望了,把烟又放进兜里,说:“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会把我的事讲出去吧?”

我说:“我不会。要不要我起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是对你讲讲实话吧。我这次走,要带上翁姆。”

我说:“她愿意跟你走?”

他说:“是她把这里的老规矩告诉我的。”

这地方有个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女方定了婚后,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得与这个刚爱上的男人远走他乡,叫着逃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女方的家人与男方的家人都要满世界去寻找他们,假如很长一段时间内寻不到他们的身影,而女方抱着与心爱的人生下的孩子回到寨里,男方便自动退婚,承认既定的事实,不再死死纠缠。如果寻到了他们的藏身处,两个男人会有次生死决斗,不管输赢,女方都属于男方,那私奔的男人赢回的只是尊严。当然了,常常是被打伤致残,因为选择私奔的男人大多是痴情的弱者。

苗二说:“我不得不与翁姆私奔。我们相爱,你不懂那爱的滋味,我的灵魂与她的灵魂全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像搓成一股的牛毛绳。再说……”他脸红了,我第一次发现,苗二还会害羞。他咬咬牙,说:“翁姆已怀上了我的孩子。”

我惊呆了,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的这个朋友,常常见他大大咧咧地出门进门,天不怕地不怕像个英雄转世的种,脸上还有孩子的稚气,却对我说,他有孩子,快当爸爸了。我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什么。我只有把我的担心告诉他:

“陈达吉在部队干过,听说枪法很准的。”

他冷笑一声,说:“他的枪口寻不到目标,只有对准羊粪蛋射击了。”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像个斗殴获胜的顽童。

我还是有些担心地说:“陈达吉嗅觉灵,我怕你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说:“跑不出也要跑。这地方山那么多,我不相信他会为个女人丢了公家的事不干,满山遍野去找我。陈达吉是狼,翁姆走了,他还不嗅着其他女人的味去?”

他便笑,望着渐渐西下的夕阳,说:“明天,我就坐在另一块土地上了,那边也有这么好看的夕阳?”

我叹息了一声,没回答。毕竟,他是我的同甘共苦的朋友,他要远行了,是福是祸我不知道。这时候谈什么夕阳,我心里产生的只有忧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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