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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4年02月05日

◎嘎子

我就剩下公社那堵墙什么也没画,也没写什么了,白亮亮的一大块成了公社的标志。以后,亚麻书来人,问卡攻公社在哪里,我们都说,在白墙壁那里。

我是在画寨口那面墙时,出的事。那面墙不宽却很高,我想画一个顶天立地的翻身农奴,左手握一本红宝书,右手拄一个大铁铲,好像刚刚开天辟地回来。我用木炭画出了轮廓,站在远处看,很满意。

我在画这幅画时,发现了人们脸上的异样。他们仍然绕着墙前面的小石堆转圈,看一眼我的画,就快步走开。我问一个经过的社员,我画的这个人像不像。他看一眼,什么也没说,摇着头走了。

阿嘎从远处走来,给我打着招呼。我已好多天没见到阿嘎了,他仍然看着我亲热地笑,说我辛苦了。他看看我画的轮廓,说:“你画的?”我笑笑,说:“寨子里的那几幅都是我画的。”

他说:“我都看了,画得好极了。”

我说:“这幅画,我明天就开始作色,我想画得比寨里的那几幅还好看。”

阿嘎的脸阴下来,我从没见过阿嘎的脸这样阴沉,像忍受着难以忍受的苦痛。他说:“你不画这幅画,行不行?”

我说:“我画得不好?”

他说:“寨里人不高兴。”

我说:“泽旺书记叫我这样画的。”

他没说什么了,蹬上桌子搭的高台,抽出腰刀在墙皮上一层一层地剥着。我看见墙皮下露出很大一块色彩,非常艳丽。他双手合着抱在胸前,恭恭敬敬地念着什么,默默地绕着石堆转了三圈,没有抬头看我,直直地朝寨里走去。

我在墙皮上抠着,越来越大,露出一双细笔勾画的眼睛,细细弯弯的很慈祥,眉目上的金线都很鲜艳。我知道,那是一张佛像。过去这堵墙肯定画着一张很大的佛像。

第二天早上,我调好颜色来到寨口。我才不会听阿嘎的劝告,佛像是属于过去时代的产物,早被革掉了命,应该让新的东西去占领它。我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就是来传播新东西的,就是一场革命。我什么都不怕,与旧的东西对着干,我的胆气更盛。我真想对藏在墙皮下的大佛哈哈大笑,当我创造的顶天立地的翻身农奴站在那儿时,他肯定没有脸皮再立在那儿,让进出的人恭恭敬敬地拜在他的脚下的。在那个年代,那个时候,我就是那么想的。我浑身像有用不完的劲,站在桌子上把掏破了的墙皮补上,再把调好的色彩涂抹在上面。

阳光斜射在墙面上时,我听见桌子脚吱嘎响了一声。开始,我并不在意,达瓦拉姆回家取早饭去了,只我一个人站在上面。又吱嘎一声,很响,桌子晃了晃。我朝下看,正在想是怎么一回事,桌子哗啦一声,塌了下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恐惧的喊声叫出口,脑袋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躺在我的床铺上,额上手上都是伤,但无大碍。只是左腿骨折,土登曼巴来给我接骨时,痛得我大喊大叫。看着我痛苦的模样,他很高兴地说:“人的脑袋记性差,只有狠狠痛一下,才记忆深刻。”

他接好我的腿骨,说要在床上躺一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那一个月,躺在床上的我怎么也想不通,头一天,达瓦拉姆和我两个人站在上面画画,桌子还稳稳当当的,风在下面便劲地吹,桌子晃都不晃一下。第二天,我站在上面,还没来得及拿笔,便压断了腿。

我怀疑,是夜里有人故意弄断了桌子腿。

树上有露

整整三个星期,我的腿捆着夹板,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过幸福的日子。

达瓦拉姆每天来照顾我的生活。怕我寂寞还给我拉琴,放噪音刺耳的半体收音机。达瓦拉姆让我感受到了藏族女孩子的贤惠与细心,她知道我不能下床去方便,就到村民那里借来了“机东”(尿罐),放在我的床角。她说,一个女孩子向别人借这个东西,麻起胆子才说得出口。没法子,只有把脸皮揣进怀里了。我从她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中,懂得了她内心的委屈和折磨。我看着她每天给我端屎端尿去倒时,捂住鼻孔做出很难受的模样,就害羞地用被子捂住发烧的脸。每次她都把“机东”冲洗得干干净净,又放回床角。她问我:“今天好些了?”我说:“好些了。”她就满意地笑。把刚烧好的茶端给我。

我的两个阿妈,阿意朗卡措和阿意白玛都拿着糌粑来看我,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伤心地落泪,说一些安慰的话,说的我心里也酸死了。

阿嘎一来就叫我别动,他问我:“你还想在上面画吗?”我说:“还想画。”他便沉默,想说什么又忍住没说出来。我说:“摔不死,我还画。真的,那里缺幅画,很难看。”

他笑了,为我的固执,说:“你想画就画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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