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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地名志

甘孜日报    2023年12月26日

◎彭家河

在乡下,要精确定位某地,采用经纬定位法用老家农村的话说就是顶上碓窝耍狮子,累死不讨好。

那些草木、河池、山石田土,甚至某段典故或者逸事都是乡村的坐标。这些乡村坐标,如同一个个村落密码,在本村流行通用,跨过一个河沟或者翻过一座山垭,如果不给解码,别人打死都不会明白那些清清楚楚的地名到底指向何处。

每一个村落都有自己五花八门的命名地,这些名字就是村里每个成员使用的独特暗语,掌握这些暗语,才能在村里正常生活,也能在天南海北迅速区分自己的族人。网络也是个神奇的玩意,一个一个都藏在屏幕背后,甚至看不见人,听不到声音,只要打上几个字,对上几句只有本村人才知道的暗语,就能一下子摸清对方的底细。当然,要回答这些暗语,不在村里生活个八九年,三五句就会驴唇不对马嘴,露出破绽。

如今,乡村这些亲切的地名,则似一张张久炼的祖传膏药,牢牢地贴在游子们的心坎上,在每一个佳节或者某些特殊的日子,缓减着一个个离乡族人怀乡的隐痛。

彭家

彭家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50余户同族人聚居的小村落。当然,最初的时候,肯定只有一家彭姓的从湖广一站一站赶过来,最后在这个小山坡落户。我想,这个时间应该在二三百年前,是清朝乾隆嘉庆年间的事。

川北多山,连绵起伏,纵横交错,如同一棵倒下的残碎大树,树干是秦岭、大巴山这些大阻天堑,那些四处延伸的枝丫则是一个个有名或者无名的余脉。我们那些山是剑门山的余脉,剑门山脉有一处天下闻名的垭口叫剑门关。那个不知名的彭姓祖先选中了二帽岭山下的南坡,修房立屋,繁衍生息。二帽岭这山的得名也是因为在一面大山上又突兀地隆起了个小山顶,像古代状元戴的官帽。我相信,那位祖先选中这面山落户,应该与这座山形有关。后来不少阴阳先生时常说,这块地方背北向南,靠山是官帽,前山是笔架,是个好地穴,出人才。倒也是,山南和山北的村落里读书人不少,还走出过几个县令级别的官员,这在穷乡僻壤是了不得的事情。

二帽岭四面散落着不少村落,这些村落所在地之前都没有名字,哪家住下了,就按哪家的姓氏取名,彭家、李家湾、罗家河、袁家岩。这几个村落就把这座山的四面围完了,也就给这面山的每一片地域取了名。从此,这座无名的荒山开始美名远扬。

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我都看到有桌面粗的大柏树,树围有两三米,用“树围测龄法”来估算,这些大柏树生长年份在250年至300年间,倒推过去,栽下这些柏树的,就是乾隆嘉庆年间从湖北麻城迁徙过来的祖辈。这些远离家乡的湖北人,在修房立屋的同时,也栽下一棵棵柏树,素不知,几百年后,这些树木居然成为寻根问祖的最好依据。这些迁居者在川北深山中拓荒生存,等家业兴旺之后,就修墓立碑,记载家族的来龙去脉,远远的怀念着自己的故乡。

在村里的墓碑中,我看到清代的古碑较多。石碑有写“皇汉考妣彭公讳XXX”的,也有写“大清考妣彭公讳XXX”的,看来,这些祖辈肯定精通文墨,对文字的选取极其考究,刻写碑文的书法也无可挑剔。为什么用“皇汉”这两个字?我特别查证了一下,没有多少官方的说明。有朋友说,立碑者肯定是个特立不俗的人,或许有反清倾向,可能是在清朝末期或民国初年立的。我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斑驳风化的碑文,落款有“大汉辛亥年”的字样,我想应该是1911年。我按我父亲的出生年份和祖上几辈人倒推,经过国政、光耀、登庸、富成、永喜几辈人回溯,按25年一代来推算,立碑者应该是我的高祖富成在60岁左右为先祖永喜预修陵墓时刻写的碑文,我看到碑板上“皇汉考妣彭公讳永喜蒲安人预修墓志”的字样,就基本能确定我的推断没有多大出入。村里还有不少道光、宣统年间的碑板,都拆下来做成了淘菜的水缸、猪圈的围栏。如果那些老辈子还魂归来,不打死这些不肖子孙才怪。

父亲曾说过,我的祖上铸造过假银元,后来还因此获罪。我想,这种银元肯定不是一般的银元,而是一种叫“辛亥大汉铜币”的东西。这背后的故事或许比我今天想象的更为惊心动魄。1911年(清宣统三年),孙中山领导同盟会发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因该年以干支计年为辛亥年,故名辛亥革命。辛亥革命爆发后,全国各省相继响应起义。江西革命党人发动起义并建立政权,制造了全国最早体现革命政权建立的铜币,其面文与封建王朝的大清铜币针锋相对,为“大汉铜币”。因1911年是我国传统的农历纪年辛亥年,所以在币面的左右侧有“辛亥”两字。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币面“辛亥”实际上就是辛亥革命的隐意。币背内外圈各有九颗星,共计十八颗,象征着湖北、湖南、陕西、江西、山西……等先后宣布独立的十八个省,十八颗星联成一体,象征着十八个省的军民团结起来,共同战斗。这些“大汉铜币”在辛亥革命政权刚建立才两个月多,它便从造币厂里造出来了,并且在当时的社会上流通使用,由于历史原因,加上清廷的查禁流通,流通时间极为短暂,铸量甚少,弥足珍贵,被钱币收藏界视为“铜元十大珍品”之一。通过斑驳的碑文,我知道在高祖的时候,家道已经极为兴旺,估计那时染房也生意兴隆,高祖在家大业旺的情况下,才树碑立传,歌功颂德。想必也是在这个时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并有激进思想的他也开始铸造“大汉铜币”,响应革命,结果落得家道败落,百年未振。

二帽岭、九龙山从仙人岭分枝出来,中间还伸出了一个个没有命名的山包,形成两个大山坳和许多小湾。这些小山湾里,要么聚居着各姓的族人,要么埋藏着逝去的先人。九龙山下的叫蒲家湾,老鹰嘴下的叫李家湾,远远的与彭家南北相对。在这个山坳的东面,则是深深的峡谷彭家河。彭家河早年是一条蜿蜒粗糙的小河,涨水则漫田淹地,枯水则乱石暴露,成为光屁股孩子摸鱼捉虾的场所。河边陡峭悬岩上下的蛇形小路,如同一根曲折的脐带,暗示着生命的走向。如今,水面抬升,变得波澜壮阔,这条小河沟已经深埋在百米之下,当年的小路则隐身底层,成为著名风景区升钟湖的一段河床。关于这条小路,我相信,只会有越来越少的人知道它的容貌,直到有一天,它将永远成为一个谜。水,仿佛是另一种时间,把水下的一切变成历史。

彭家的右前方是河对面的李家湾,左前方是河谷对面的蒲家湾。几个村落间烟火吵闹,红白喜事,都一览无余。开门一望,就看到了对面的人家,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山中,人家从没有感觉到孤单。每一个村落,就是一个祖辈的后代,他们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护着这祖辈留下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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