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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吉梅朵

甘孜日报    2023年11月09日

◎洼西

拾柒

“你看,”太吉老师指着硕曲河上游的山脚,“那里就是我老家热卡寨。”

其实我们一坐下来,我的眼睛就在山水间搜寻太吉老师的家乡,因为她对老杨说过这里看得见。而我心里的猜测,也正是那一处隐身于绿野间的寨子。

鸟声交鸣中,我再把目光聚焦于远方的热卡寨。

这时看热卡寨,我可以透过模糊的影像在心里勾勒它的细节。毕竟,我是在色尔寨长大的,硕曲河畔的藏寨,有太多相似的特征。

我从一片囫囵的青稞地间,闻到了麦芽抽穗的气息;我知道座座土楼和麦田交界处,桦木枝交叉搭成的篱笆上会爬满各色藤蔓;我也知道在寨子和硕曲河之间,应该有几条野草覆没的崎岖小道;河边的一片葱茏,是沙滩上的沙棘林……我看见了童年的太吉老师奔跑嬉戏于巷陌中的身影,像一只微风中的蝴蝶,轻盈,羸弱。

太吉老师说:“铁超,我就是在那里长大。”

我问:“都没多远了,我们为什么不去?”

她沉默了几分钟,说:“我也说不清,本来决定去,但一到这儿,就走不动了。”

我不解:“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她看着前方小声自问。

一阵微风吹过,她回过神来,把我朝她身边揽了揽,说:“看了你的作文,我就一直想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当然,你不一定能听懂。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只需要记住,长大了自然会懂的。”

我没说话。是的,此刻,眺望着她突然不愿靠近的故乡,是应该有故事给我解惑了。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只有父母和我。我家本也算热卡寨的大户,但被爷爷赌博败了家,到民改那年,家里只剩两头骡子十亩地,爷爷也死了,没想因祸得福,没被划成地主,划为了富农。富农虽比地主成分好,却也是贫下中农的改造对象,没啥地位。我到你家收元根那天,色尔寨人看我农活干得好都很吃惊。其实,乡村里的活,我啥没干过?”

“我母亲很漂亮,她一直瞧不上老实懦弱的父亲。从我五六岁开始,她就和大队支书相好。富农父亲对母亲都不敢动一个指头,更惹不起大权在握的支书。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夜里去私会支书,支书满嘴酒气把她送回家,盘腿坐在灶膛前的獐毛垫上,吸着鼻烟和父亲闲聊,走时,父亲还举着松光火把,陪着笑把他送出院门。”

“我十二岁时,有一次,母亲去县城交公粮。寨子里的人第三天就回来了,她回来却是半个月以后。后来寨子里风传母亲被支书带去打胎了。回来后,她瘦了一圈,整日里恍恍惚惚,不怎么说话,家里的活也不做了,总爱在日暮时分,站到三楼的天台上,倚着独木梯,哼着山歌小曲发呆,流泪。父亲得空的时候就远远地守着她,有时眼里也会噙上泪。当时的我,多么希望父亲能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回二楼温暖的厨厅。现在想来,其实那时的他们要相互靠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十四岁那年,支书得了重病,命悬一线。寨里人都说是报应,就连他的亲兄弟也这么说。支书自己也放话出来,说他这辈子最有愧的就是我父亲。这话在父亲听来,应该是再次的伤害。但让人不齿的是,父亲用驴蹄草包上新鲜酥油去看望将死的情敌,向依然在位的他提出一个荒唐请求,请求他推荐小学毕业的我为大队青年积极分子。据说支书含泪点了头。父亲带着好消息回到家,母亲却把自己反锁在阁楼里哭了一整夜。后来,靠着积极分子的名分,我幸运地得到了去师范学校进修的机会,成了你们的老师,也成了热卡寨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国家干部。”

“你看,我这老师就是这样当成的,是不是很狗血?那时,我恨母亲的放荡,恨支书的无耻,恨父亲的懦弱,恨热卡寨人的冷漠和无情。我一参加工作,就把父母接到县城,逃离给了我痛苦记忆的热卡寨,一家人再也没有回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在老去的岁月里,父母却活成了另一个样,每日牵手相伴拜佛诵经,谁也不能从他们身上看出昔日的苦难与哀愁。仿佛他们谁也不曾辜负谁,谁也无须宽恕谁。如果把逝去的日子比作浑浊的河流,那时,他们像是涉水上了岸。他们的去世只相隔几天,走得异常安宁。”

太吉老师掏出手帕擦眼泪,却老也擦不干。沉默许久,她说:“离开热卡寨那天,我也是坐在这个地方回望,当时我以为那是我此生看它的最后一眼了,在我心里,那里,就像是一处废墟。没想到读了你的作文,热卡寨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每一个人,又都一一从我的血液里复苏了,我才有了回去看看的念头。我也想明白了,在那样的历史背景和生活环境下,父母的卑贱是因为别无选择,作为儿女,至少可以原谅。我甚至都不恨那位支书了,毕竟,有他才有我现在的人生。”

“这次我本想着带你去我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喝喝那里的泉水,吃吃那里的野果。但到了这里,我退缩了。没事,我们今天就从这里看看,以后你再陪我进去,好吗?”

我茫然点头。的确如她所说,她的故事,并不是我完全能懂的,但是,凭着听懂的部分,我双眼发潮了。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的怜惜和酸楚,只想张开双臂拥住眼前的太吉老师,融化所有逝去的蹉跎。

太吉老师攀在我肩上的手没挪开,我也把手扶在她的腰上。我觉得这时的我们,就像一对苦命的恋人,如果我站起来离开,就会只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面对偌大一片空旷虚无的世界。

她说:“有时候,远观或许是最好的回家。”

我知道这话她是说给自己的,并不指望我能听明白。

我问:“老杨为啥不跟咱们一起留下来?”

太吉老师打了我一下:“这孩子,老杨是你叫的么?他一直想把硕曲河拦起来发电,让乡城老百姓都点上电灯。他这是去看哪个地方适合把河拦住,是大事呢,哪有时间陪我们闲坐?”

我抬头看她。这时,她脸上没有了悲戚,有的,是藏着笑意的神采。她看看我们下车的路口,又把头转向空旷幽深的河谷。

拾捌 高山无盛夏,阳光还铺在山野间,午后的风里就有了凉意。我和太吉老师各自披上大衣和棉衣,就着军用水壶里的热水吃干粮。 “你知道我为什么嫁给老杨吗?”太吉老师问我。看来,她是想把她的所有故事都讲给我听。正如她一开始说的,她明知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还是愿意我做她的听者。再或许,坐在这个地方,她就有了遏制不住的倾述欲,树叶、草株、野花都和我一样,是她喜欢的听众。 “老杨叫杨云才,是一名南下干部,大我二十岁,离婚多年一直没有续弦。他父亲就是一名从乡城路过的红军,说不定你家里写的红军万岁就有他父亲的份呢!我俩是在他到我们学校参加活动时认识的,他看上了我,托校长做媒。一开始,我并没答应。” 我记忆的大幕裂开了一道亮缝。我想起每次中午放学时,县城的广播大喇叭里放完“东方红”乐曲后,会在后面的新闻里时不时提到这名字,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在我听来,像是“洋芋菜”。 “老杨虽然大我不少,但我很爱他。”太吉老师语调平缓,像是从记忆里一瓢瓢舀出往事,“他很有男人味儿。我们刚开始接触,县里传出风言风语。有一次,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回应传闻,居然承认自己好色,但只好一个人的色,那个人就是我。 说到这里,太吉老师脸上现出由内而外的开心。 “我心里满满都是欢喜。不过,我不能否认,当时,比起他这人,我更看重的,是他的官位和权力。”太吉老师抬起头,目光显得飘忽,匆匆敛去的笑容的脸,像一面被快速奔走的云遮去阳光的草坡。 “我如果告诉你,我最后下决心嫁给他,是和你们母子俩去畜牧站给母牛配种那天,你会信吗?那些人的态度和我们的无助深深触动了我,促使我作出了决定。有时候,作出人生重大决定的诱因,可能就是一件小事。当时,我给自己说,太吉梅朵,你的遭遇还不够吗?你难道甘心像你父母一样,像你的名字一样沉沦于凡尘吗?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作出决定吧!”她沉吟片刻,“我自以为深谙世道艰险,认定穷人要没有别人帮助,想活好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没想到她的命运竟然与我家的事有如此清晰的交叠。从她幽深的眸子里,我看见了那个上午,阳光正给街道旁破败的建筑披上金箔外衣,一头牛、三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空荡荡的街道上默默前行。 太吉老师说:“如果说我的婚姻就是投靠权势,我觉得没错,好多时候,我就是个俗人。答应嫁给老杨以后,我让他给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坐牢的阿爸回家。他和你阿爸坐牢那地方的县委书记通了电话,亲自做担保,让他放你阿爸出来。他还找来县信用社的负责人,要求宽限你阿爸的还款日期。你阿爸第二次坐牢,我又打着他的旗号,让信用社再次放宽还款时限。如果我说我帮你们,就像在帮自己,帮自己苦命的父母一样,你相信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头。我记得阿妈曾说她就像她的亲妹子,如今想来,就是她有个亲妹子,也不能这样帮我们。 “但是,我想说,我真的爱老杨。你现在不懂爱情,以后,你会懂得它的悲哀,也会懂得它的珍贵。在认识老杨之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叫达瓦,是我在师范校的同学。我们同乡,他父亲是县粮食局长。从入校到毕业,我们交往了三年。我不知道那叫不叫恋爱,因为除了在没人的地方牵牵手,我们从没有一次拥抱或接吻。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城区小学,他在父母的关照下进了县委机关。” “可是不到三个月,他家突然不许他和我来往了。次年春节,他结婚了。”太吉老师把人生的重大转折讲得风轻云淡,“新娘是县林业局长的女儿。我知道这是他父母的安排,门当户对嘛!那个年代,像他们那样的人家,不和乡村穷户结亲,是理所当然的。对此,我有思想准备,也理解他们的做法。我唯一不能释怀的是达瓦本人,他没有给过我一个字的解释。” 在这个缺失了大部分细节的爱情故事里,我一时无法找到自己的立场。我没接话。 “他没有,一句也没有。有一天傍晚,我在学校门口偶遇他们小两口,他热情地招呼我,坦然得只像见到一位老同学。而他并不漂亮的新婚妻子,把新烫的头扭向一边,骄傲得像才下出蛋的小母鸡。她的骄傲里,满是阶层的味道。那一刻,我对达瓦的怨恨消失了,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爱过他。” “你那么轻易就原谅了他的背叛?”我问。 “不是原谅他,是原谅生活。这事对我的刺激挺大,我开始反思自己,觉得如果自己一直安于贫弱,不仅爱情会丧失尊严,人生也会陷入泥淖。所以,后来我嫁给老杨,一定程度上是为改变命运。我不是有野心的女人,只希望通过婚姻,让自己不再卑微地活着,不再被生命里避不开的人漠视和轻贱。我很幸运,在有着如此初衷的婚姻里,得到了真正的爱情。” 太吉老师笑了,透出由内而外的开心:“女人都希望能在爱情里开一次花,本来我死心了,没想老杨给了我绽放的机会。爱情到来时,人就像被蕊蕾顶开所有花瓣的花,整个儿透着清新。我现在想的,就是给他生个儿子,长大了也成为他那样的男子汉。” 老杨身上的男人味儿到底是什么,竟让太吉老师倾心至此?我心里升起迷雾,这雾里有妒意,也有欣慰。 “戏剧性的是,我和老杨结婚没多久,又在学校门口碰上达瓦夫妻。我主动握住达瓦的手寒暄。达瓦被他大着肚子的妻子拽着匆匆离开。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走了几步,达瓦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居然有一丝幽怨,像一只被小孩子捉住的惊惧的麻雀。是的,在我面前,他们曾经的优越感彻底消失了。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达瓦的眼神,让我的心痛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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