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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甘孜日报    2023年11月03日

◎阿微木依萝

当她从灶台跳下来取水的时候,是不会预想三十年后的自己,穿着她羡慕的白裙子,凉皮鞋,蓄着长头发,戴着淡色花边的眼镜,领着一位怀疑她身份的陌生人来刨根问底。她当然是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但是她的未来看见了她。

“哦,我的菜糊了!”她喊。同时,旁边那口铁锅里焖着的饭也糊了。她左右都顾不上,从灶台上摔下去。

“好险啊。”我带去的人表示同情。现在她要开始同情我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啊,一百块不够解救这个穷孩子,要更多的一百,可是这些也不够。因为我还不能有本事用后现代的钱去解决我那个时期的苦难。谁也帮不上忙。厨房里只能塞满我无能为力驱散不掉的味道。我弄砸了母亲交给我的粮食。但又没有勇气拿父亲挂在那儿的锯片抹脖子。我渴望长大,长大是唯一的出路。我又渴望上学,上学是另一条出路。

“好险啊。如果我不是从灶台的外面摔,而是朝里面摔,我就把自己煮了呀。”我说。

那人笑得很满意,她说,这是听过的最幽默的话。

她现在可以去看我的另一条出路。我上学的路。

我长高了一些,年岁也大了一点,十三岁,领着一位武功高强的亲兄弟——那阵子他热衷于乡政府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武侠片——他走路相当轻巧,像草丛里的蚂蚱。我们打仗一样走在那片雪地上。我们扛着漆黑的火盆,连多一只的火盆也有不起,所以我二人轮换着提那只火盆取暖。我兄弟因为武功高强,可以把即将熄灭的火重新摇燃——这种抡马鞭子一样的技术只有他耍得好。而我缺乏这种本事,火盆如果要熄灭,我就用嘴去吹,吹得缺氧,吹得天旋地转。

“我的鞋子破啦!”我兄弟惊叫着蹲下去,扯住已经从脚踝上脱下去的半边胶鞋,无助而又担惊受怕的样子。“爸爸妈妈要打我了吧?”他带着哭腔。我看见他的两三个脚趾头露出来了,冻得通红,像刚刚出生的小耗子。

“我背你。”这个时段的我很想走上去说。可是,同样的,我不能用后现代的力量去帮助他解决这个麻烦。

事情当然要靠他自己摆平。我提上那只火盆,等着我兄弟从雪路下方刨出一根草藤,将鞋子左穿右穿,扯紧了绑住脚跟。这样算是大功告成了,勉强可以走到学校去了。

然而,我们还没有走到学校。路太长,走到一半忍不住饥饿。我们蹲在一户人家的房子背后,把鼻子尽量支出去恨不得堵住那家人的烟囱,把他们家里顺着烟囱飘出来的肉香全都裹进肚子里。

“臊皮不臊皮?”我奶奶知道后问我们。

“臊!”我兄弟回答得十分响亮。

我们的求学之路太困难了。当我从那所学校跑出来,父亲用愧疚似的语气问,你会不会后悔?我竟然半点不考虑,几乎要扯起嗓子来回答:“不会!”

我从学校跑出来的样子又狼狈又疯狂。我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学校,一脸麻木的倔强,高高翘起我的上嘴唇,像姨妈形容的那样,好像谁欠了我一大笔股钱。

现在我从回忆中出来。看见她的脸变得十分复杂。

我现在是一座孤岛,我在岛上的所有事情,都很难转达给外面的人。我跟她说。她很同意这句话。从我的回忆中,她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不顺心的往事,因而比较诚心地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可她不是孤岛。她是搞破坏的。永远在门口踏着步子,时不时喊两声,嗨,你屋里是不是藏着一个老情人。她无聊,八卦,神经质。我看她总有些不顺眼,黑皮肤,小个子,穿一双防水的笨鞋子,撑着那细腿上方的扁平屁股,微微驼背,微微地伸出一只手,拨弄几下有点乱的头发或者悄悄照一照镜子,看她的皱纹是多了还是少了——我几乎不用细致地亲自看到,也能从那少许见面的几次轻微举动中,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她要晒什么太阳呢?每天往外面跑什么呢?风景越看越伤眼睛,皱纹都挤出来了。

当然啦,我偶尔也将窗户开一条细缝,让少许的阳光透进来,没事干的时候,我用一只盆子接住它,然后手中握半个玉米,在盆子周围走上几圈,让脚步声也传到外间去。

如果她赶巧在我做这些活动的时候走进来,两眼就会射出无趣的光,她会说:“以为你躲在房间里做成了什么大事!”我肯定也会反驳,像我这种性格,不可能吃嘴巴上的亏,于是,我也模仿她的口气说:“你在外面也没做成什么大事。”

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充满敌意,但又不强烈仇视对方,隔三差五,她就在门口大声跺两脚,我对此习惯性关上门窗,尽量减少她破门而入的次数。

假如她还是不甘心,要在门口重复一句:“以为你躲在房间里做成了什么大事。”那我必然也要回一句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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