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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纹

甘孜日报    2023年10月27日

◎羌人六

回断裂带补办身份证的亲身经历,点燃了我对“指纹”的好奇。古人云:“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可以肯定,如果不是那个有着家乡脸孔的中年男人和他那枚姗姗来迟的指纹,在一块小小的时间里,偶然穿过我的生命,我不会走向记忆,不会走向过去那一段段经历。经历,是生命和生活的另一种指纹,我相信,这样的指纹,本身就有着寓言的色彩和光芒。

在我皱巴巴的儿时记忆中,在断裂带,有着清晰指纹的手指似乎就拥有着某种神秘的魔力。群星璀璨的夜晚,天空如同“一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当我用手指着一颗快速滑过怪兽皮肤又很快消失的那颗星星时,母亲会用一种混淆着担心和紧张的语气跟我们说:“有人要老了。”有人要老了,什么意思?人不是都会变老吗?并且,断裂带不缺老人,爷爷是老人,婆婆是老人,外婆是老人,外公是老人,村里还有很多很多的老人。因此,我听得一头雾水,母亲告诉我:“老了,意思就是死了。”果不其然,没过一两天,村里或者镇上就传来悲凉的唢呐声,天气也忽然变得阴沉沉,甚至飘着小雨,三五成群、平日不见踪迹的乌鸦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断裂带、村子和屋顶的上空盘旋,用悲鸣应和着那风中渐行渐远的唢呐。然后我知道,母亲没有说谎。

2010年春天的某个傍晚,我在远离断裂带的省城读大学,父亲忽然打来电话,告诉我:“快请假回来送下你爷爷,你爷爷老了。”噩耗传来那一刻,我居然很平静,我看到的是爷爷牵着牛绳,顺着我们那个盛开着臭老婆子花的水泥院子边缘丝线般走远的样子。我看的是,一颗流星,划破苍穹。这让我的手指隐隐作痛,在2010年春天的某个傍晚。

“手指不要轻易指向天上的事物,尤其是中秋节晚上的月亮,否则,你睡着的时候,月亮神会把你的耳朵割破,以示惩罚。”

小时候,这个流传在断裂带的古老禁忌就通过外婆之口深深植入我的心灵。中秋月圆之夜,大人们会把月饼、核桃、花生装在盘子里,在院子搁一条板凳,然后要我和弟弟躲在家里,不要出去,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月亮真的会从天上下来享受那些供品似的。我不以为意,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反而激发了我寻求冒险寻求刺激的勇气。偷偷跑到院子里指月亮变成了游戏,不记得多少次,我趁大人们不注意溜出门外,站在雪白的月光之中,伸出手指,指那天上的月亮,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回家里。或许是我跑得太快,月亮没来得及看见我的冒犯,因此从未遭受皮肉之苦,我指月亮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有一次,早上起床的时候,弟弟的耳朵莫名其妙地破了,流了很多血。母亲很生气,问弟弟是不是指了月亮,不记得弟弟是怎么回答的,反正,耳朵莫名其妙地破了是事实;母亲把弟弟在家里藏了两天,书都没念,是事实;从此,我再也不敢轻易去指天上的月亮,也是事实。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脸,在断裂带,这个脸不只意味着外貌,还意味着一个人的面子。对于手指而言,指纹就是手指的脸。当一个人用手指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也会伤到另一个人的面子,伤到另一个人的心。那年春节前夕,出于关心,我一时心直口快,跟一个不怎么懂事的表妹说了几句“重话”,没想到,一下子触动表妹的某根敏感神经,又是号啕大哭,又是冲我河东狮吼,那天,本来回断裂带过年的表妹,不顾我和她家人的劝阻,拖出行李箱便准备再次离家出走。我知道表妹脾气大,但没想到是这样大,要是知道,绝不会多嘴。在表妹去赶车出门的路上,我不得不放下尊严跟表妹说:“哥给你道歉,你可以不认我,但不要生气啊。”表妹忽然转过头,伸出一根娇生惯养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老子爸妈都可以不认,你算个屁!”说完,扬长而去。后来,我相信,表妹用那根手指,恶狠狠指着我的鼻子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过她的指纹,那么近,又那么远,使我的手指隐隐作痛,很不舒服。

唯一一次,指纹让我感到愉快,是随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们到阿坝州松潘县采风那次。在参观一个民族村落过程中,巴金文学院赵院长指着我,跟那位魁梧的藏族村长说起了玩笑话:“这小伙子很优秀,就是没耍朋友,你们这个地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热情好客的村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没问题,这个事情我给他按个拇指印印,就可以搞定……”

2010年八月,大清早在断裂带家门前上树打核桃的父亲,不小心从树上跌落,在江油903医院抢救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2016年春节前夕,我在断裂带老家操办着人生的第一场但愿也是最后一场婚礼,结婚前两天,信用社的一帮人找到母亲、我和弟弟面前,拿出一张父亲一九九二年写下的欠条,要我们还钱。欠条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万块钱贷款。信用社的人告诉我们,连本带利算下来,得还将近二十万。

那是一笔父亲留下的“糊涂债”,是父亲和另一个人共同贷的,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死无对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除了认账,又能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贷款母亲从未见过,家里没花过一分,唯一的“证据”,就是留着父亲的指纹,把我们的嘴堵得死死的。信用社要我们马上想办法把钱还了,在我结婚的当口。糊涂债也是债,是债就得还。不忍心看着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最终,和另一位当事人一番协商过后,我和已经成家的弟弟各自想办法借了一笔钱,还清了贷款,取回了父亲当年留下的欠条,那张带着父亲指纹,在别人家里躺了整整二十几年的欠条。

还钱的事,是弟弟一个人到信用社办的。我让弟弟留着那张欠条,不要撕掉。欠条上的指纹,可能是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枚指纹。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糊涂过?我们理解父亲,我们不怪父亲,父亲走后,我想得最多的,就是父亲的好,就是父亲曾经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兄弟读书,山西挖过煤,西藏修过路,就是父亲为我们受过的罪,吃过的苦。欠条一直在弟弟那里保管着,父亲的指纹,会一直在那张欠条上,完好无损。

去年,回断裂带老家补办身份证,在林家坝派出所服务大厅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四处奔波的人,抽着“经济烟”的男人,几乎被贫穷磨掉了所有指纹的人,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指纹的人。其实,和我那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不过是断裂带乡亲父老中间,一个卑微却也顶天立地的缩影。

我想,我应该谢谢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记得那天,我把他送到镇上,继续开车上路,到县上补办驾照,穿过牛角垭隧道中间的时候,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素不相识的妇女,正提着沉重的袋子,在幽暗的隧道里穿行。驶过一百多米,我忍不住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等她上车。隧道一千四百多米长,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谁不愿意花几块钱坐车?她坐上车的时候,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自言自语地解释:“反正没事,慢慢走着耍,也能走回去。”

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让她搭车,也不会说这些年我经历过什么,又在难受着什么。真的,没有必要。我宁愿她相信我,相信一个开车偶然路过的人,只是在做一件只要愿意就能做到的好事。就像那个中年男人,永远不会知道,因为那枚让我们虚惊一场的指纹,早已把我的心,在这幽暗但不乏温情的时光隧道里,和他们,秘密地、永远地,拴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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