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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3年10月24日

◎嘎子

向巴就咂着舌头,说:“你改变不了什么。你太不了解这里的人了。”

我还是搬进了意西康珠的那顶破旧、低矮的帐篷。

意西康珠老阿妈好像并不欢迎我,每天除了招呼我喝茶,便躲在一旁搓毛线,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六字真言。她的帐篷收拾得干净极了,牛粪干从不堆在地上,而是装在一只藤编的底部很尖的筐子里。她的奶桶、茶具和餐具都擦拭得亮堂堂的。可她还是喜欢阴暗,一进帐篷便坐在阴暗中,埋头做自己的事。

我给她讲社会主义,讲人民公社和集体劳动、生产与生活。她对这些没一点兴趣,头低得更矮,眼睛紧闭,嘴里默念着什么。我对她说,成立公社后,她就再不会这样遭受冷落和孤独了。像她这么穷的老人,公社叫五保户,理应受到大家的尊敬和照顾。

她把六字真言故意读出声来:嗡嘛尼叭咪哄——

那天,我生气了,说她如果死抱着灾难般的过去不松手,人们会永远瞧不起她的。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眼睛睁大望着黑暗深处,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习惯了,不想别人来打扰我。”

她早晨起来很早,在火炉中加了牛粪熬好茶,便出门去把自己的几头牛羊赶到草地上。那时,天刚刚发白,草地还淹没在夜雾中,我裹着皮袍睡得正香。

那天,意西康珠刚出门,我便惊醒了。帐篷门仍然敞着,寒冷的空气灌进来,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我披衣出门,茫茫草地夜里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亮晃晃的铺在眼前。意西康珠的牛羊便在霜粉中刨食枯瘦的草。我瞧见,她面朝矗立远处的黑黝黝的嘎巴拉神山,双手合掌高高举起,又点着头、胸,最后长长地爬下。她就这样一步一拜地朝神山磕去。

她回来时,阳光把草地染得金黄,灰蒙蒙的雾气正向蓝天升腾。她的脸上才有了些红晕,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她坐在火炉边,把磕长头的皮手套取下扔到屋角,端起我给她倒的热茶,喝了起来。

她每天都这样,我怎么劝说她都不听。

那天,她收拾好一大堆刚搓好的羊毛线、牛毛绳,用软牛皮包好刚打出的酥油,对我说,她要出趟远门,叫我照看一下她的牛羊。

她走了好几天,回来时两头牛背上都驮满了糌粑和茶叶。我对她讲了这几天牛羊的情况,她没说一句感谢的话,脸上她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在我的糌粑碗里,扔了一大块红糖,那是她刚换回来,自己也舍不得吃的。

第二天,她一大早又起来了。我看见她没去磕长头,而是朝山脚的那片杉树林走去。我也悄悄跟了去,在浓厚的夜雾中,她发现不了我。

我跟着她走进了森林,踏着满地潮湿腐烂的枯枝败叶,在杂草老藤丛中穿行。她弯着腰,走得很吃力,光着的脚板踏在枯叶上发出咕咕的声响。她没发现我,在林中的一块红色岩石前,她停了下来,把手中的小皮袋放在地上,打开袋口,双手捧在嘴上,呜——地一声,很响的哨音在林中回旋起来。

呜——呜——

哨音在林中打着旋,密集的灰雾也被冲淡了,一丝很冷的亮光从枝叶的缝隙漏了下来。她停了停,像在等待什么回音。

她终于等到了,我也听见远处有声音传来,像风摇动枯脆的树叶,又一种悠长悠长的口哨。

呦——呦——

声音近了,越来越雄浑,带着绵绵不绝的尾音,震得林中的枝叶唰啦啦直颤。

我看见意西康珠那张阴沉的老脸突然有兴奋的红光,她嘴里不停地罗罗罗呼唤着,把地上的皮口袋开得更大了。

密林深处红光一闪,我惊得差点尖叫起来。一头雄壮、漂亮的公鹿闪了过来,亲昵地摇晃着树枝一般的硬角,四蹄在地上刨了个深坑,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意西康珠抚着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说着亲热的话。它用软绵绵的舌头舔她的手、脸、脖子,她感动得满脸都是泪。我看见,鹿角上挂着红丝带,那是放生的意思。这一带,在神山脚下,都有一些放生的牛羊,角上都有红丝带。那是属于山神的牲畜,谁也不许伤害。

意西康珠把皮袋里的东西捧在手里,让鹿吃。那是红糖和新鲜的酥油捏的糌粑团。看着鹿吃得很香,她眼睛笑成了缝,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她抚着鹿的脖子,嘴里轻唤着:

“贡波,我的心肝贡波,你吃够了么?我知道你不会吃够的,你就喜欢吃红糖糌粑,怎么吃都不会够。贡波,下次来我会多带点,还有茶,加了鲜奶子的茶。让你吃个饱,让你做梦都想着我做的好东西。”

我知道,贡波不是鹿,是她死去的丈夫。

意西康珠也眯上眼睛,她一定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同丈夫贡波在一起的那些幸福的时光。她亲亲鹿的脖子,说:“我给你唱支歌,你最喜欢听我唱的‘阿吉冲’,好不好?”

鹿很警觉,猛然抬起头,它像听见了什么响动,挣脱意西康珠的手,踢踏着硬蹄,摇晃巨大的硬角,显得很愤怒。它朝我躲的地方大叫一声,猛回头,冲进了密林深处。弹起枯枝枯叶和泥块,落了我一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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