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了解毛姆，除了研读他的文学作品外，另有两本书，似乎是不得不读的，那就是：《毛姆六十自述》和《作家笔记》。前者，近乎作者的“自传”，只是侧重点，放在了写作上；后者，可用毛姆在该书“作者序”中的一段话，表达之：“就我而言，我觉得做大量的笔记是一种极好的练习……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迟早要把它们用在我创造的人物身上。希望我的笔记本是一个材料库，以备将来之需。”

“笔记”内容，对毛姆来说，就只是一个“材料库”——轻描淡写的表述，看似简单，实则，远非如此。

那么，这个“材料库”中，究竟有哪些内容呢？我们不妨来作一探索。

首先，“材料库”中，最丰富的内容就是“素材”的积累。这些素材，是片段性的、实景性的、即时性的，如：人物素描、风景片段、心理描写、环境描写、一时一境的语言记录、特定的历史事件记录等等。

认真阅读这些“素材”，你会发现，毛姆的素材记录，并非是“随手一记”，而是刻意为之，经过了认真思考，甚至于语言打磨的，他是以作家之眼光取材的。很多材料，就直接构成了他的小说，或者间接地用到了他的小说中去。《雨》，是毛姆很著名的一个中篇小说，曾经三次被拍成电影，据说单篇小说就为毛姆挣得100万元版税，而这篇小说的素材，就直接取自毛姆1916年南洋之行的笔记之中。其中“帕果帕果”的自然环境描写、汤普森小姐的外貌描写，还有“寄宿公寓”的寄宿环境描写，更是直接搬进了小说之中。再如，小说《赴宴之前》，则取材于毛姆1922年笔记中关于“D夫妇”的笔记记录。类之，尚有多多。

此等表现，恰好印证了毛姆“迟早要把它们用在我创造的人物身上”的话语表白。

作为作家，阅读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在阅读中，难免要评价，评价中，则能彰显出一位作家的阅读能力和评价水平。

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同样记录了自己的阅读和评价。毛姆，一向钟情于俄国文学，那么，我们就不妨来看他对几位俄国作家的评价。他评价屠格涅夫，说其人是“有教养的多愁善感，和内心知足的浅薄的乐观”，言下之意：屠格涅夫有教养，但容易自我满足。而评价其作品，则曰：“就像乘船在河上旅行，途中宁静平稳，没有惊险，也没有激情。”其意昭昭然。对于托尔斯泰，毛姆极是赞赏他的景物描写，说托尔斯泰：“用巧妙的笔法描写自然景物，既写实，又诗意，乡间夜晚的味道、正午的炎热、黎明时分的神秘，他能给的，俄国其他作家都给不了。”而托尔斯泰塑造的人物，则是“耽于声色、神秘、无能、多愁善感、稀里糊涂、胆怯、且顽固，大部分俄国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以说，这是对托尔斯泰的极高的评价，说明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形象，已然抵达俄罗斯民族的本质特性。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毛姆极其赞赏他的写作技巧，但却不认同他的人物形象塑造，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形象，“在性格刻画方面不够细致，他笔下的人物，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最伟大的作家，至少应该知道“每个人物的性格都是多面的”。

从这些评价中可以看出，毛姆的评价是中肯的、辩证的，既肯定别人的优点，也指出别人的不足；毛姆的评价是独到的、抵达本质的，而不是现象的、浮光掠影的。他甚至于，在自己的评价中，透视至俄罗斯民族的民族特性。

在“笔记”记录和积累的过程中，毛姆的创作思想，也日臻成熟，于是，“创作谈”，在笔记中，也就多有阐述。

他谈作家的修养，谈环境对一位作家的影响，谈小说家素材的获得，谈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生成，谈外貌描写等诸多方面的写作技巧，谈文学评论的局限性等等，等等。他认为：“作家应当博学洽闻，修养非凡，但把这些元素注入作品中很可能是错误的。”在这儿，毛姆强调的是：作家不应该把自己的“学问”，刻意注入作品中，以显示自己的“博学”——此种行为，实则也是作家修养不足的表现。他认为，作家最好将自己置身于特定的环境中，这样“才能尽可能多地经历人生的盛衰浮沉”，若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作家必须亲自“体验生活”。如此种种，难可尽数列举，毛姆是“现身说法”，故尔，对于一位写作者来说，读之，定然是受益匪浅的。

毛姆《作家笔记》中，尚有大量的对于生活、社会，乃至于一些形而上问题的思考，这一些，既展现出毛姆思想成熟的过程，也展现出毛姆思想的深度和广度。

如毛姆对友谊、爱情、宽容、中年、利他主义、宗教信仰的思考，毛姆对“痛苦与贫穷”、“欢愉与幸福”、“自由与权力”、“个人与国家”、“文明的相对性”等问题的辩证思考等，方方面面，都极其丰富而深刻，都是值得我们认真阅读和学习思考的。

记录，是为了更好地表达。毛姆是如此记录的，也是通过自己的作品，如此践行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