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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事

甘孜日报    2023年07月06日

◎彭家河

老桑已逝,新桑未栽。

村里没多少水源,靠天吃饭,对河只能种麦子玉米油菜红苕这些旱粮。那些年,人们生怕少收几棵庄稼,谁都不愿意栽桑荒地。从族人聚居的村子到河对面的庄稼地,有几百上千米,要过一个小堰坝,然后还要爬上高低不平的沟坎。为了地里的庄稼长得壮实,村民们都要按季把家里的农家肥背过去,撒在地里或者埋在庄稼脚下。

农家肥虽然又脏又臭,但是养庄稼,村民们把这些臭不可闻的东西当成宝。农家肥的来源主要有两个途径,牲畜和人的粪便。家家都养有猪牛鸡鸭这些,在猪牛的圈里,一到冬天,就会给他们铺上厚厚的稻草,牛边吃边踩,猪则喜欢在草堆里睡懒觉。家畜们早就训练得能吃宿分离,吃饱了,就把粪便拉到一个角落,十天半月,主人就把这些粪便和沤烂的乱草用锛锄挖到一边,整个冬天下来,肥料就堆成一座小山。春天一到,便把这些臭烘烘但又热气腾腾的粪便挖进背兜,喘着气背进荒芜了一个冬天的田野。黑乎乎的农家肥从背兜里直接倒扣在地上,就是一座小小的山,这些小山一排一排的均匀摆布,仿佛是围棋黑子的一方。在最初的几年里,黑子这一方一直是处于上风,但是后来形势就急转直下了,这个转变的根本原因是一种叫化肥的东西的出现。

不知道是种子的更新换代还是土地的苍老,地里的庄稼长出来后,即使用再多的农家肥,那些苗苗都长得慢而且不见得多壮实,这让村民们十分着急。该长枝杆的节气,总不见那杆儿粗起来,该长籽实的时候,却总是秕壳。这样慢条斯理的长,会错过节气,更别想有收成了。村民们背着手天天在庄稼地边转来转去,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到处打听,才知道没有使用化肥,有底肥,没有追肥,也赶不上趟。“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看来庄稼也喜欢偷懒,没有肥料就不想长。

化肥是一个笼统的称呼,是尿素、碳铵、磷肥等这些或白或灰的颗粒粉末的统称。碳铵是一种白色的细粉,装在黑色的胶袋子里,一打开,就有一股强烈的刺眼气味。磷肥是一种灰色的粉末,尿素则是一粒粒亮晶晶的东西,像白糖一样可爱。尿素的肥效高,一般是当追肥。在庄稼应该长茎叶的时候,特别是玉米,舀一小勺倒在玉米的根部,用土一盖,三五天后,玉米就看见在长,几天便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正因为尿素的功效如此巨大,这东西就越紧俏。

如何买到几包尿素则成为大家的头等大事,到乡场上一打听,才发现这种肥料实行配送制。卖多少公斤蚕茧,然后才能买相应比例的尿素。桑树都砍得差不多了,哪里找蚕茧呢?听说邻乡的村民尚在栽桑养蚕,才四处托人,过去买点尿素回来当追肥。千方百计买回来一小包尿素,还舍不得用,要等到节气上,在天黑之前才进地,要么把尿素兑水浇灌,要么就小心舀一小勺埋在禾苗根部。傍晚时分过去,一个晚上,尿素就化成水被禾苗全吞下去了,如果早上或者中午过去,太阳一出来,那肥料就被太阳吃了。太阳吃了肥料也不落粮食,所以村民们都是在太阳落山后才使用这些珍贵的肥料。

既然养蚕能补助尿素,于是有劳力的人家开始栽桑。当年栽树,第二年就已经能供应桑叶了。每年冬天还要把那些长长的枝条剪掉,让新枝开春茁壮成长。秋冬季节,还要在桑树根部刷一段石灰水,用来除虫。春天一到,那些光秃秃的桑树就迅速长出枝叶,等待春蚕的降生。

短短的一个季节,我就目睹了生命的一次轮回,仿佛人间的上帝,看到了我们的出生成长苍老和过世。我在奶奶家的柜子上发现了一张巴掌大小沾满小圆粒的硬纸,我偷偷压那些小圆粒,它们一下就瘪了,破了的还有些粘稠的东西流出来,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蚕纸,上面那些小麻点就是蚕蛾下的蛋。养蚕的计量单位就是这纸的大小,每到领蚕种的时候,邻居们就会相互打听,你养了多少蚕?一张、半张!到底一张是多少半张是多少,除了蚕农,估计没有人清楚。几天没到奶奶家,我过去一看,那些小圆粒里面钻出了一条条小小的黑蚕,如同蚂蚁,它们不停的弯曲着身子,丑丑的样子。在这个时候,春桑叶也就出来了。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桑叶上的晨露刚刚干净时,奶奶就到院子外的桑园里,从桑枝顶端摘下一小把青翠嫩叶,回家切成细末,如同烟丝,然后把这些叶末撒在小竹筛里的蚕纸上。

这些小蚁蚕吃叶子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动静,但是一顿饭一过,就会发现它们的丰功伟绩,那些桑叶的绿色全不见了,只留下一段段细细的叶脉,原来蚕食就是这么回事,在不知不觉中,就一点一点的面临沦陷。小蚕住的屋子都很干燥阴暗,只要把门一关,就会听到满屋全是沙沙的声音,如同春夜听雨。蚁蚕吃饱后,全都趴在蚕纸上一动不动。要打整蚕纸时,奶奶就找来一根鸡毛,拿起蚕纸,用鸡毛柔软的羽翼把那些蚁蚕轻轻的拨到另一个筛子里,再切碎些桑叶给它们喂。几周过后,那些小黑点就变成粗壮的灰白大虫,用手指一按,肉乎乎的,但有一种怕它转头就来上一口的恐怖。等到这些蚕长得与小指粗的时候,奶奶就开始扎草笼了。

草笼是麦秆做成的。把从根部割下的麦子成捆运回家,用铡刀切下麦穗,剩下的麦秆就是做草笼最好的材料。用两股稻草绳夹着整齐排放的麦秆,向一个方向扭动草绳,稻草绳一紧,麦秆就齐刷刷的撑起来,像一条长长的刺猬,又像一条毛骨匝立的长龙。扎好后的草笼从房梁上吊下来,就是蚕最后的涅槃之地。

吃饱了桑叶的蚕长得一白二胖,奶奶发现它们时常在蚕盘里抬着头作深思状并吐白东西的时候,就知道它们的心思了。于是就像在地里拣花生一样,把这些笨拙的家伙选进竹器里,然后拿到草笼跟前,一条条的往麦秆上放。蚕的身下是两排细细的脚趾,它们生怕从草笼上掉下来,一爬上去就紧紧抓住这些麦草,四处查看,仿佛在构思如何建造自己最后的家。

就几个时辰,草笼上的蚕已经把嘴里吐出的细细白丝在几根麦秆间牵线搭桥了,像蜘蛛结网。再过几天,丝网中心一团丝越来越厚,最后,连蚕也看不见了,蚕把自己藏在了茧中间。草笼上挂满了茧子,像棵结了一枚枚白色果子的树。春茧摘下,夏蚕又上架,然后还有秋蚕秋茧,夏秋两季,草笼上不是结着茧子就是忙着自缚的蚕。这粗粗的草笼,如同一排静静的转经轮,我们喜欢推着它们转动,小孩子转动的是童年快乐,而在大人们看来,他们转下的则是一大把一大把亮晶晶的钱币。

秋蚕过后,桑树就已经完成了一年的所有使命,于是叶辞枝头,桑树又准备开始冬眠。为了来年桑枝发达,秋后都要把长长的枝条剪去,让其养精蓄锐。这一捆一捆的桑条堆在地边,收工的时候背回家,就是秋冬最好的柴火。桑枝的火硬,有劲,桑烟缭绕的时候,村里炒菜炖肉的香气就开始四下飘散开来。看到一堆堆的桑枝,就仿佛看到了沸水里翻滚的肉骨头。

到了冬天的时候,实在冷得没有办法了,就把草笼架在院子里,大伙儿围在一起,点燃草笼,呼呼的火苗把大家烤得背心直冒汗。偶尔还会发现漏摘的茧,拨开烧焦茧壳,里面便落出一个黑乎乎香喷喷的蛹。大人们就会把小儿子叫过来,把那颗美味的蛹塞进孩子的嘴里,然后继续闲谈着村里的家长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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