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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吉梅朵

甘孜日报    2023年06月09日

◎洼西

我至今记得作文里的几句话。“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是灰尘的意思时,就想,啊,原来她是我姐姐!”副校长读到这一句时,四周一片笑声。“但是,她的家乡不在我们色尔寨。姐姐和弟弟不在一个家乡,我们不是一个地方的灰尘。我是生在灰尘里的孩子,她却是灰尘开出的花。我真想知道她的家乡是哪里,去看看那个灰尘也像花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提起过那里。”“太吉梅朵老师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很伤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愿意当我们老师了。不过我想,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事。”作文的最后一句,我没有按一般惯例抒情,而是写了一句“我每次想她的时候,就看教室外的树和花,看着看着,就觉得她又站到了讲台上。”

当然,作文的很大篇幅是写她怎么关心我的学习,怎么改掉我逃学的毛病,又怎么帮助我和阿妈干农活等等,因为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虽然不一定如小扎西所说的感人至深,但还是能触动人心,否则,也不会获奖。

上台领奖的时候,校长特意请太吉老师给我颁奖。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的脸也和我一样红。

因为这篇作文,我没上学就会写红军万岁的事,又传开了。有好事者添油加醋,略去了我临摹的细节,说我打娘胎出来就会写字。也有人说太吉老师是我的远房姑姑,那篇作文,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辅导的。

我一度成了学校的名人。放学路上,经常有不认识的孩子和家长对我指指点点。一开始我有些不自在,我不习惯成为焦点。但没过多久,当我穿过县城街道,踏上那条通往寨子的土路,不再有关注的目光射到身上时,心里会掠过一丝失望。看啊,人要适应虚荣,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啊!

阿妈帮我把被小伙伴们传看得脏兮兮的奖状贴在“年绕”壁板上,为把撕破的一角贴好,还多用了几颗从旧年画上取下的锈图钉。

阿妈说:“铁超,我真高兴,你用太吉老师教你的知识写了她,还得了第一名。”

我理解阿妈的心情,因为我的高兴,也多半在于此。

十一国庆节的时候,太吉老师又到学校来了一次。这一次,她是和一群年岁相当的青年到学校进行慰问演出。

那天,在老师的安排下,我们从教室搬来凳子,一个班一个班地坐在阳光里的操场上。对于我们来说,过不过节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用上课,而且还可以晒着太阳看节目。

太吉老师他们跳的是一曲改编的乡城锅庄《德嘎布》,古朴舒缓的舞曲一起,天地间便多了一种摄人心魄的悠扬。

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太吉老师。她脸上挂着的微笑,舞姿间透出的愉悦,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她看起来很幸福,但这种幸福离我很远,远到风雨飘摇,远到山穷水尽。

不知什么时候,我悄然被一种情绪所笼罩。恍然间,喧嚣的音乐消失了,嘈杂的人群消失了。世界就像被清了场,只留下我和她在一片清寂中遥遥相对。甩着水袖旋转的她,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凄美,孤独,高贵。我开始泪目,心疼得发颤。这些,并不只为起舞的太吉老师,也为观舞的自己。

这一刻难以言说,这一刻刻骨铭心。

我居然会心疼,心疼找到了幸福的太吉老师。多年以后,我回想那一幕,突然觉得那就是爱情。我很吃惊,但当我试图用爱情来解释时,却又觉得毫无说服力。或者,是我所理解的爱情里,没有关于它的答案。后来我想,那其实是命运的写照,我和她在一个并不遥远却又无法拉近的距离里,舞着,看着,爱着,疼着,美好着,无助着,和世间太多的情感一样。

16

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停到寨口的老柳下,那通身的油绿,不同于周围世界里的任何一种绿。太吉老师站在打开的车门前,远远朝我招手。一件束身的高领灰毛衣,让她显得窈窕时尚。

我已经几个月多没见着她了。一阵惊喜之后,我迟疑着走过去,心砰砰跳起来。我有些害怕吉普车那抹诡异的绿,仿佛一靠近,就会陷入无法掌控的境地。

太吉老师走过来几步,把我拽到吉普车边,敲了敲前窗。随着几声碜牙的吱溜声,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黝黑的中年男人的脸。他就是太吉老师的男人,乡城县委书记,硕曲河谷最大的官。

眼前的他,不同于我之前的想象,既和小扎西口中吃嫩草的老牛对不上号,也和我在课堂上想过的和太吉老师睡觉的人对不上号。他的出现,就和他的吉普车一样突兀。

他看着我,话却是冲太吉老师说的:“他就是铁超?小伙子作文写那么好,有出息!”

太吉老师拍拍我:“叫杨叔叔。”

我说没吱声。他一笑,说:“没事儿,熟悉了再叫。”笑意一闪而过,浅得像黎明的天光。他是个心事很重的人。

在闲坐寨口的人们错愕的目光中,我被太吉老师拉进小汽车后座。汽车开动了,车窗外,眼睛能看见的景物都在快速后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汽车。太吉老师一只手攀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掏出手帕掩住鼻子。

我小声问:“老师,我们要去哪?”

过了好一阵,她才拿开手帕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我的家乡吗?还把它写进作文里!老杨今天刚好要去那里,我们跟着去看看。我已经让人给你阿妈带了话。”

坐前面的老杨转头说:“这段路可不近呢,你们要是晕车就告诉我,我们把车开慢点。”

我不知道什么是晕车,只联想到太吉老师用手帕掩鼻的动作可能和它有关。而那位不苟言笑的司机一听老杨这么说,车速明显慢下来。

我一阵兴奋——太吉老师喜欢我的作文,还要带我去我想象了无数次的她的家乡!

老杨在前面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呢!我是个没有根的人,太吉梅朵长大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间听出了温情。这一刻,我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好像一下成了知晓他天大秘密的朋友。

老杨都说太吉老师的家乡是个好地方,那会好成什么样呢?会不会像我想的那样,连尘土都带着花香?会不会和色尔寨一样,一座座土楼相依相邻,间或挺立着树冠巨大的老树?会不会有一股清风,赶着狗叫声和孩子们的笑声满世界乱跑……

还没等想出什么结果,一股突至的晕眩让我陷入从未有过的恶心发慌。我猜这就是老杨说的晕车,学着太吉老师用袖口捂住鼻子。

太吉老师说:“闭上眼睛会好一些。”

我闭上眼睛。果然,看不见那些移动的景物,直往喉咙口蹿的酸水便慢慢沉了下去。

太吉老师把我揽进臂弯。我几乎就靠进她怀里了,后背是一片无边的绵软。从她的呼吸里,我闻见了麦浪涌动般的温润香气,也听见了富有层次的灵动的鸟鸣。又一阵眩晕扑来,这次,不是因为晕车。

我不晕车了!那刚出寨子时短暂的晕,成了我人生对晕车的唯一体验。太吉老师的那一揽,治好了我的晕车。

汽车颠簸于群山之间的土路,山、树和天空在车窗外起起伏伏。我的心飘了起来,飘到视野里最远的地方,俯瞰绕了无数弯的土路和车轮卷起的烟尘,俯瞰绿色的吉普车和车里的自己。

行了约莫三四个小时,吉普车喘着粗气翻过一道山梁。山梁上有一片狭长的草坡,零星分布着一些矮柏,东侧是一色的青冈,西侧是齐整整的白桦林。那些挺直的白桦树像拥挤着喧哗着长途跋涉而来,突然面对一片碧绿,最靠前的树不忍落脚,张开枝丫挡住了后面的同伴。

“停车,我们在这儿下。”太吉老师说。

“什么?”老杨像是没听明白。

“这里可以看见热卡寨,我们就在这等你们回来。”

“这怎么行?荒山野岭的!”老杨满脸的不解。

“我不想再往前了!”太吉老师大声喊。

吉普车靠着路边停了下来,一阵令人不安的肃静之后,老杨摇摇头,拉开车门下了车。他把军大衣脱下来给太吉老师披上,关切地看着她的脸。

我这才有机会把老杨打量全。他个头瘦高,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让司机从后备箱拿了一件半新的棉衣和一个装了军用水壶和干粮的黄书包给我,抚了抚我的头,说:“小伙子,你是男子汉,太吉老师就交给你了!太阳落坡前我们会回来,记得就在这里等。”

我点点头。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太吉老师都不想往前了,老杨为啥不一起留下来?

吉普车鸣一声喇叭,顺着下坡路一溜烟驶远了。我和太吉老师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吉普车的轰鸣声。

我们沿着草坡走到高处一棵虬枝厚冠的老青冈树下。眼前一片开阔,蓝幽幽的硕曲河在交叠的青峰间蜿蜒流淌,河谷蒸腾着隐约的蓝雾,沿河散布的藏寨,被它像佛珠般串了起来。

太吉老师把军大衣铺在青冈树下带着尖齿的落叶上,招呼我坐了上去。我们就那么坐着,好一阵没说话。树林里鸟声渐起,放歌的,低吟的,高亢的,婉转的,急切的,慢悠的,一层层一浪浪涌到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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