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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狗

甘孜日报    2022年11月04日

◎雍措

半夜,老门“吱呀”一声,接着黑狗果果脖子上的铁链,在水泥地上磨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

如果,我没有猜错,接下来的场面应该是这样的:果果脖子上的铁链绷得直直的,没有松弛的空间,可是,它还想极力往水泥梯上蹭,以至于绷紧的铁链,勒得它的眼珠子圆鼓鼓的。它扑几下,退回来,又继续往前扑,嘴里的“呼哧”声一声高过一声。

夜里,它的心像在火上烤着。它恨铁链束缚了它,然后开始埋怨起主人,那个半夜出走的人。

阿妈嘴里冒着话星子,低低的,很快被夜覆盖。肩上扛着钉耙,她略显佝偻瘦弱的身影在初八的月光下,和悬挂在夜空的月亮一样单薄。

“回去,大半夜的,你跟着瞎忙活什么,回窝棚去。”阿妈最后的吆喝声从丰密的葡萄叶中,挤得细细的传上楼,进入我的房间。又是一阵铁链拖在水泥地上的“哐啷”声,不一会儿,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昨天下午,张瘸子隔着我家厚厚的青瓦檐,在那条长满草的小路上粗声粗气的喊着阿妈:“英珠,你家今天夜水,提前去把沟渠里的杂草处理得当了,免得垮了谁家的地基,找些岔子来说。”阿妈耳背,没听清楚,张瘸子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力度大,挣得他脖子上的青筋一股一股的突出来。

我跟阿妈商量,我去陪她放夜水,阿妈三句两句就回答了我的话:“你能帮上啥忙,在家呆着,看好家门就好了。”说着,她背着背篓,张罗猪草去了。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后,我的瞌睡也就醒了。我爬起来,打开那扇碎了半扇的窗户,将头伸出窗外,乡村的夜并不安静,蟋蟀们扯着嗓门叫着,田地里的苹果树、核桃树、琵琶树、樱桃树在夜里站成一棵棵影子,月光洒在上面,若隐若现。

这么深的夜,什么都像死了一样,不免让我害怕。我朝阿妈离去的方向看了看,那里的小路、房屋淹没在夜里,找不出一点往日的模样。不免为阿妈担心起来。

又是一阵铁链拖在地上的“哐啷”声,声音从窝棚慢慢移向阿妈离开时的水泥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平缓,一直没有停下来。

关上窗户下楼,打开堂屋门,顺手拉燃了院坝里的照亮灯。灯光在夜里,白煞煞的亮着,照得院坝上空的葡萄枝叶,也白煞煞的。

果果一个箭步跑到我身边,用爪子挠挠我的裤子,又用鼻子顶顶我的脚肚,那黑亮的眼珠子,就快吐出话来。突然,又一个箭步冲到楼梯口,用爪子使劲往上蹭着。过了一会儿,它又从梯上跑下来,看看我,又冲上楼梯,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焦急着,让人心里莫名的慌乱着。这次它停了下来,用爪子挠着我,并顺着我的脚站了起来,果果站起的个子刚好够到我的肚子处,我没有躲让,俯视着头看它。灯光下,它的眼珠子比刚才还要水亮。这时,我才发现,果果的眼角浸着泪水,我正要为它擦掉时,它又一个箭步,跑到梯子上,耳朵竖得直直的,眼睛看着梯子上方的拐角处。

我喊它一声,它扭过头看看我,又将头扭了回去。果果的焦虑和烦躁,让我心生放走它的念头。我走过去,对着它的耳朵轻轻说:“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它似乎懂了我的话,用嘴在我身上磨蹭着。

脖子上的铁链一解开,果果飞一般的朝那个黑暗的拐角冲去,消失在夜里。白煞煞的灯光下,只留下孤独的我。关上门,上楼躺在床上,不经想起阿妈给我讲起的一些有关果果的事。

果果是阿哥从一个荒芜的山路上捡回来的,当时它不足月,蜷缩在杂草中嘤嘤叫唤着。阿哥最先以为它是一匹狼,因为从它的外貌来看,确实和狼有几分相似。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把它领回了家。抱回来的那天,阿妈极其反对,硬是让阿哥把这幼崽送回小路,原因很简单:一是娇小的幼崽离不开母乳,二是如果是狼的话,会给我们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阿哥倔强,我们也跟着阿哥起哄,央求阿妈留下幼崽,并发誓,照顾幼崽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阿妈拗不过我们几个小孩子的又哭又闹,勉强答应留下幼崽,取名为果果。

小孩子的热情,毕竟是有限的。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将照顾果果的事情忘得干净利落,光顾着和村娃子们贪玩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总不能让它就这样毁在我们手里。阿妈是个善良之人,尤其在乎这点,照顾果果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

阿妈给果果买来奶粉,每次喂奶的时候,把果果抱在怀中,将事先凉冷的奶汁端在果果眼前,看着那小舌头,灵巧地将奶子舔舐干净。果果渐渐长大,阿妈从库房里翻出多年不用的石磨,将玉米子放入石磨里,一遍一遍把玉米籽磨得细细的,做成浆糊给果果吃。玉米籽可真是催肥的好东西,果果在阿妈的照顾下,不到半年,长成肥嘟嘟的大狗了。从此,成了阿妈形影不离的跟屁虫。

阿妈下地,它下地。阿妈上山,它上山。有时看着我们调皮,阿妈经常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还不如果果心疼我。那时,从我们小小的心眼里,就悄悄开始嫉妒起果果来。

果果救过阿妈的命。一次,阿妈上山砍柴,天气炎热,瞌睡也跟着来了,阿妈躺在一处树荫处休息,一不小心靠着大树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被果果一阵激烈的叫声惊醒。惊醒过来的一幕,阿妈至今讲着都心惊。离她两米外,一条蛇高昂着头,看着阿妈。果果站在蛇旁,翘着尾巴,眼睛盯着蛇,不松劲儿。它朝蛇汪汪叫着,并作出准备攻击的姿势。蛇也不畏惧,吐着信子,准备攻击。果果用前腿刨着土,试探性往前冲了几步,又退回来。蛇把头突然伸到果果面前,果果的一个躲闪,避开了。反复几次,果果变化了战术,它围着蛇跑起来,扬起的尘埃,渐渐模糊了蛇的视线,就在这时,趁蛇一不注意,咬断了它的脖子。那个下午,阿妈的腿一直发软,连背柴火的力气也没有,空手回了家。果果一改往日在阿妈前面奔跑的习惯,一直尾随在阿妈身后,走走停停。

果果是看家的一把好手。它的眼力和听力极其敏锐,只要哪里有动静,就会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探究竟。它抓老鼠的本领也不一般,经常会把一些大白天在院坝里活动的老鼠一口致命,但是咬死的老鼠它不会吃,而是叼到那头懒惰的大花猫嘴边,让它享用。蚊子和苍蝇,它也会逗乐似的和它们开着玩笑,一扑,一抓,一跳,蚊子、苍蝇,惊慌失措的逃跑了。

平时,我们上学,果果就成了阿妈诉说心事的对象。开心的,不开心的,阿妈都讲给它听,只要阿妈给它讲心事的时候,果果要不趴着,要不就站着看着阿妈,耳朵竖得直直的。阿妈说,果果能听懂她的话,因为每次给它说起阿爸的时候,果果都会边听边盯着墙上阿爸的遗像发呆。每年,清明节晚上送夜,果果陪着阿妈,阿妈说给阿爸的贴心话,果果都听过,说到伤心处,阿妈流泪,果果也流泪,果果的泪水一直挂在眼角,在火光中,亮晶晶的。

有次,果果咬了人,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那小男孩趁着家里没人,准备进院偷食葡萄,刚掉在院里,果果就一个箭步上去,咬着小男孩的裤腿不放,小男孩的哭声惊动了村里人,几个村里人看见果果咬着小男孩不放,就捡起石头向果果扔去,小男孩受了轻伤,而果果满身鲜血,躺在那里。母亲给小孩家赔了一笔损失费。大家都说,为了以后不再伤到别家小孩,应该把果果拴起来。母亲不说话,回家后,给果果擦拭了酒精,并把严重的伤口用纱布包扎好。果果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头也不抬。阿妈抚摸着果果,自言自语说着话:“你怎么就咬人了呢?”果果的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盯着地面,像要从地上盯出什么东西一样。一个星期之后,阿妈买来了一条铁链,将果果拴了起来。从此,果果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看家狗。

天亮了,下楼看见阿妈的被窝还是空空的,知道她放了一整晚的夜水还没有回来。我走进厨房,为阿妈做着早餐。果果回来了,它摇摆着尾巴,直接冲到厨房,看见我,兴奋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

“昨夜多亏了果果,如果不是它,我大半夜穿梭在那片坟地里,心里还真是有些怕。”疲倦的声音从拐角处传了下来,阿妈回来了。

果果绕在阿妈身边,东嗅嗅,西瞅瞅,然后停止跑动,趴在地上,安静下来。

阿妈抚摸着果果的身子,不再说话,将一切沉思陷进时间里。

老人与狗的故事,在时间的长河里,还在继续着,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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