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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传统与文化敬意

甘孜日报    2022年05月24日

由阿来 《以文记流年》想到的(下)


◎罗伟章

散文是我喜欢的文体,往往是,读别的东西读得累了,或读得烦了,我就找本散文来读。这似乎有放松的意思。写作者说真话,说实在话,说自己信得过的话,阅读者才能真正放松。但又不是催眠式放松,要让读者有所见,有所感,有所思——我称之为“充实型放松”。事实上,作为艺术,予人充实,放松才成为可能。充实之后,使人超越,生出翅膀,浮华人世的许多羁绊,自动解体,从而收获舒展和辽阔。这要求写作者要言之有物(多么陈旧的文学观),要能在内省的自我中确立个体人格,要有恰当的句子表情达意。所以在我的观念中,散文是沉积物。我的散文读物,多是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学者包括科学家所作,比如《物种起源》,我是当成散文读的;《黄帝内经》,也是当成散文读的。这些不把散文写作当成职业的人,是真的有事要讲,有情绪要释放,一旦讲出来,释放出来,就有一种内在的坚定。

文学界人都知道,阿来博闻强记,这当然是了不起的能力,但用于诗歌和小说写作,博闻强记有时候帮不了多少忙,甚至会帮倒忙;在散文写作中,它的作用会大一些,却也不是根本性的作用。还需要化博闻强记为内在文化。文化和知识不同,和文明也不同。有内在文化的人,都有对文化的敬意,知识本身构不成这种敬意,文明也构不成。如果别人说你是个文明人,你当然应该高兴,证明你有教养,也很安全;无论是你本人安全,还是你让别人感觉到安全,都是天大的好事。可其中的遗憾在于,因为安全,所以平庸。平庸没什么不好,但针对文化和文化人则不好——如果别人说你是个文化人,你就是不安全的,原因在于,你作为文化人必须对文化肩负起责任,责任意味着危险的审视和艰难的建构。

阿来在这方面是当代作家中的佼佼者。

我曾听过他的一次演讲,然后读《以文记流年》这本书,都谈到解构与建构的问题。他说:“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那些解构性的嘲弄与反讽,以及文化多元论……使得反思性的解构性的文化倾向成为一时之风潮……”这种风潮,尽管“为我们从意识形态和情感世界中,祛除假大空的虚伪高调起到了积极作用。但今天,当我们想再往前行,就会发现,这也使得我们来到了一个价值观的空茫地带。我们发现文学失去了说是的能力,即建构的能力”。接着他进一步指出:“再多元的文化,也需要有一个健康的主流。”

法国是个发明观念的地方,为艺术而艺术、解构主义,都是他们的发明。正如我国魏晋时期的玄学和清谈,包括指鹿为马、白马非马,对拓展思维空间作用甚巨;若只以道德尺度去评判指鹿为马,实在是一种浪费。

但究竟说来,“为艺术而艺术”也只是短命的狂欢。其代表人物戈蒂耶在《莫班小姐》序中宣称,只有毫无用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美的,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因为那是某种实际需要的表现。但何为有用,何为无用?为什么进入实际需要就是丑的?这是戈蒂耶无法解答的问题。当一件艺术品被人欣赏,是算有用还是无用?当我们夜半时分沉浸于如水的月光,思念远人,抚平创伤,是算有用还是无用?

对此,托尔斯泰有过深刻的论述。

阿来更是态度明确:“好多时候,纯艺术其实就是犬儒的冠冕借口,有时也是无从把握复杂社会现象的漂亮开脱。”

其实,为艺术而艺术根本就不成立。我们不可能离开“有用的东西”去凭空谈论“艺术”,那只是姿态而已。与此相应,我认为,解构主义的思想渊源,除尼采的“上帝死了”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还要加上对“巨大”的恐惧。这个兴起于20世纪晚期的流派,回首往昔,眼里是连绵不绝的艺术高峰,别说超越,连仰望也脖颈发酸。于是他们走了另一条道路。这条道路猛然间让人轻松下来。原来,从事艺术不必像莎士比亚、米开朗琪罗、达芬奇、雨果、托尔斯泰那样,拥有大江大河般的丰沛能量,艺术还有另外的路径——解构。

当解构主义被我们接纳过来,我们也开始狂欢。有的作品中出现不恰当的内容:打日本真有那么艰苦卓绝?我们有九阴白骨爪、太极神功、化骨绵掌,还能手撕鬼子,又艰苦在何处?还拍成电视剧播出来了,不仅播了,还重播三千余次。这类狂欢的结果,是文化的虚肿化、荒漠化。解构是有套路的,影评家毛尖就谈到过影视剧的解构套路。既是套路,与文化凝视深渊的胆识、担当与牺牲,本就是南辕北辙。当我们读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文天祥《正气歌》),任凭怎么解构,都显出解构的“小”来。

我因此想到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

有人说,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概念,是人为地分出雅和俗,并提出批评:大众文化也有雅的,精英文化也有俗的。这是把精英文化和精英阶层、大众文化和大众阶层,混为一谈了。我们完全可以不要那种带有阶层分野式的表述方式。精英文化是一种拯救的文化,所谓拯救,是灵魂的宽度不断扩张,人之为人不断地趋于完善。它有别于在世俗中安身的文化。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大众文化、安身的文化,是土壤,土壤的意义不言而喻,但土壤之上需有乔木,否则是没有前途的。让全中国人民都去当网络主播,都去跳广场舞,显然也不合适,眼下倒是跳得高兴,高兴之后呢?谁来谈论“建设”“屹立”这样的词语?

我们的民族文化,主体是实用主义的,“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谈学道,也是因为“禄在其中”。但实用主义中不能缺乏那种具有超迈品格的文化精神,如果不着意培育,倒加倍稀释这种精神,是危险的。

网络文学(从狭义的角度)即大众文学,这当中自然也有雅的、好的,但就整体而言,实在不必举臂欢呼和过分鼓励,好像这东西能够拯救文学。我曾做某网络文学研究会的学术委员,每年能看到数十篇研究网络文学的论文,腔调大抵是高蹈的,甚至是唯我独尊的,而文中引出的小说原文,却又是那样不堪入目。如果中国文学只是这个样子,也只需要这个样子,就只能道悲哀了。

我不知道当初竹简代替龟甲兽骨的时候,绢帛代替竹简、纸张代替绢帛的时候,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欢呼和鼓励。即便欢呼了,也鼓励了,刻在竹简上的《史记》留下来了,写在纸张上浩如烟海的文字,却多被时间埋葬了。文学是有尺度的,这种尺度不因传播方式的变化而改变。我们谈论网络文学的时候,谈论它的传播速度和大众性,很是恰如其分,要说它能拯救文学,就是一种荒谬。再深一步讲,文学就是文学,网络文学、传统文学的划分,不仅不科学,也不公正:既对传统文学不公正,也对网络文学不公正。因为这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传统文学就是精英文学,网络文学就是大众文学,而事实上,网络文学里同样有精英,传统文学里的大量作品,非但够不上精英,连大众也够不上。

阿来谈到消费主义文学,说:“消费主义的文学借助了互联网这样的新型媒介出现的时候,就成为不容置疑的现象……正是在这种新介质上,我们可以看到明清以降就繁盛过的、在新文化运动中被无情扬弃过的一些陈腐的文学类型又重新泛滥。不仅是互联网,这些东西也在纸媒和电视媒体上重新泛滥。表面上很新,内里却是旧的,散发着萎靡颓败的气息。”

其实还不只是新和旧的问题,消费主义文学是对文学本身和文学品质的解构。解构风行,有其复杂的背景——从经典文学中撤退,既是背景,也是行为。但没有哪支军队是以撤退为目的而组建的,哪怕它真的打了败仗。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建构性意识才显得弥足珍贵。

对此,阿来不只从宏观论,还从细节论。

谈论细节,或许更能见出阿来的文化情怀和远见卓识。

比如谈到李庄。这个四川长江边上亦城亦乡的弹丸之地,抗战时期却主动发出电报,邀请国立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等学术机构及傅斯年、李济、董作宾、梁思成、林徽因等众多知识精英前往,表示“一切需要,地方供给”。后来,同济大学医学院做尸体解剖,李庄人无意中发现,万分惊诧,说在吃人。对此,阿来提醒,要有对历史的“同情之理解”,该怎样讲这个故事,要考究,否则就会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付出巨大热忱和牺牲接续弦歌的李庄,原来是这么个愚昧可笑的地方。这就把李庄漫画化了,或者说,解构了。

还比如谈到林徽因。阿来说,消费时代“只热衷于把林塑造成一个被很多男人疯狂追求的人……这既轻薄了林,也轻薄了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作为中国近现代杰出的建筑师、诗人、作家,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领导小组成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主要设计者,林徽因不只是一个女人,还是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是中国文化的增光者,其风骨和气节亦堪称豪杰。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在抗战中战死,她在《哭三弟恒九四一年空战阵亡》中写道:“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抗战胜利后,她儿子问她:“如果当时日本人真的打进了四川,你们打算怎么办?”林徽因答:“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对这样一个人,我们该如何讲述?包括林徽因病重期间,金岳霖专门从西南联大跑到李庄,为她养鸡下蛋,补充营养,这故事又该怎么讲?阿来认为:“今天我们的故事讲得太草率了,不庄重,逸闻化。”并警告说:“长此以往,李庄这样一个本身可以庄重的,意味隽永的故事慢慢慢慢就会消失魅力。”

之所以会出现魅力消失的危险,是因为缺失对文化的敬意。

没有敬意,就不可能尊重,更不可能建设。

《以文记流年》这本书里还谈到一些重要观点,比如“文化的要义是人的成长、人的新生”,是“在废墟中呼唤人的觉醒”;比如“哈罗德·布鲁姆列出好小说的三条标准,第一条就是'审美的光芒我想,这个光芒必然是来自语言”。这是一个作家对语言表达出的崇高敬意和深切关注。语言不仅是外在表达形式,还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一种想象世界的方法”,也正因此,在我看来,审美的光芒来自语言,却不只来自语言,审美是一个有着巨大容量的概念;而语言是跟着思维走的,思维有了,语言才有,尽管不一定必然有。

诸如此类,都有启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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