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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河源笔记

甘孜日报    2022年02月15日

◎王小忠

坡上人家

有才回来了。他说,也是一件好事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解除了有才谋害了有福的怀疑。他继续说,有才回来之后,并没有和大家亲近,看上去,他更加苍老而疲惫,双鬓间多了白发,眼神中也流露出许多感伤和无奈。

洮河沿岸最不缺的就是青稞,优秀的酿酒技术自然也是流传了下来。大年三十,几户人家都去了有才家,因为他家还有一位老人。几户人家没有亲戚关系,更谈不上血缘牵连,但却突然有了温暖。

坐到后半夜,也是酒过三巡,有才不再抑郁,而且话很多。当然他没有提及有福,更没有说他消失那段时间里的经历。他只是不断地絮叨他家的小家神,那个不复存在的偶像,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生活与心灵。似乎在那个虚幻而缥缈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更好的活着的希望。小家神在哪儿?只不过是画在木板上的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有才供奉着它,并将一切快乐和悲伤交付于它,它决定着他的命运,它用无形的手臂摆弄着他的所有行为。

那夜,有才说他看见了被水淹没了的老院子从河底冒了出来,一会儿又不见了。他还说,他见到过好多次,他不想活了。哥哥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活着也是受罪。有才的话让大家都难过了起来。可门外是坚实的冰,看不见亲人,也没有灯火,一切都沉睡着,就连天上的星星都紧闭着眼睛。他说,那样的幻觉在有才眼里可能出现过好几次,以至于是真是假他都无能分辨了。不过,有才说到一点,大家又不得不怀疑有福失踪的不正常来。同时,也觉得整个事情很复杂。他哥哥是傻子,可他母亲不是傻子呀,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说,事实上有才还是放不下,也不愿让母亲孤零零地活着。有才烧了房子,自己跳进了洮河,母亲被活活烧死,多么不应该呀。不过留一个年迈的老人苟活于尘世,也是十分悲惨的。

……多年之后,他再次谈起有才一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有才出事是正月初三的晚上。后半夜火光冲天,顷刻间房屋化为灰烬。门前的冰面上被凿了个大窟窿,他家的小家神留在冰面上,冻得死死的。一天后,当大家清理被烧掉的房屋时,拣出了几块他母亲的骨头。几日后,又听到更为可怕的消息,山后一处虚土中找到了有福的尸体,头部被敲碎了。从有才母亲的抑郁和有福在庙会上的种种行为推断,有才害死有福,然后自己跳河自尽,所有一切就有了一个相当完满的理由。只是可惜,他的小家神并没有将他从抑郁之中挽救出来。它冻死在河面上,之后随波逐流,最后腐烂成炭,化为乌有了。

5

洮河水退回去了,整个河道里全是淤泥,再也分辨不出老院子的具体位置来。他说起十年前的整村迁移,不再有悲伤,他已经放下了悲伤,在新的生活面前满带微笑。

他每天早晨起来先要煮茶,然后去屋后山坡上的庙里。他说,庙小神大,有三海龙王守护,几户人家倒也平平安安。

洮河水退了回去,整个峡谷显得极为空荡,门前突然少了汪洋,也不习惯。水电站隔几年要维修大坝,因而就有几次峡谷空荡的机会。田地露了出来,没有人争抢,都荒芜着。几户人家里他年纪最大,却是最闲不住的一个。政府在每户人家门前都拉了结实的钢丝围栏,也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从围栏到上涨河水间的距离大约十米,逢到雨水多的一年,甚至不足十米。围栏四周有杨树,柳树,还有桑树,这些树木逐年增大,几乎都看不到河水了。而野麻,毛桃树,珍珠梅等也是日益葳蕤,接连成片了。水不流动,鱼就很多。傍晚下网,三五日收网,各种各样的鱼能有上百条。他说,他不爱吃鱼,捞上来之后,又会一条一条放回水中去的。当然,恰若逢到集市日,且能网到洮河里最为珍贵的金片鱼和石花鱼的时候,也会背到挖日沟卖掉,然后再买些青稞酒回来。

今年洮河水早早就退了回去,他收起了渔网,拿起了锄头,渔翁就变成了农夫。围栏到河底有二十多米,整个洮河水退回之后,峡谷之中只有最初的磨河在流淌。磨河细成了一条线,也是若有若无。上百米宽的河道里全是淤泥,松软而皲裂。鉴于此,他对门前露出的那片土地有了精心打算。他将那块地划成大小不一的好几块地来,一块种上油菜,一块种上洋芋,一块种上烟叶,一块种上菠菜,一块种上葱和蒜。块与块之间的沟壑中,他又撒满了芫荽,而且在靠河边一米多宽的地方全都种了葵花。他说,也就收一季,心要狠点,等来年河水再涨起来,他就失去了土地,只能撒网了。

事实上,几户人家里也只有他行动便利,其余要么残疾,要么是五保户,他们坐享其成,自然懒得动了。他的小院子也是收拾得十分有序,干净而整齐。一方花园,里面有青菜,有月季,有高原天葵,有花椒树,有牵牛花,也有苦子蔓。各种鲜艳的花朵开出令人眩晕而迷醉的紫色、红色、粉色的花朵,苦子蔓更是调皮,它们无处不攀援。除此之外,他还养了几巢蜂,整个院子构成了一个热烈而喧闹的新天地。

都已经习惯了寂寞,养几巢蜂,是为了听得见尘世上的声音。种那么多花草,是为了看得见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轮转交替。屋檐上还有几年前马蜂所筑的巢,他舍不得捣下来,说马蜂是守财的,捣下来就会不吉祥。

阳光明亮的正午,他也会走出院门,来到河底,他说他在寻找昔日的老院子,老院子或许还留有可用的值钱的东西。每一棵树桩他都能说出名堂来,某某家拴过马,某某拴过牛。其实,他看到的只是几近干涸了的河谷,淹没过的村子再也不会重新浮出水面。曾经的村道和铺在台阶上的那些条石在亿万年之后,就会变成化石。喇嘛崖老坑也被淹没,晾晒于山坡之上的那些绿石头再也雕刻不出流传千古的精品砚台来了。亿万年之后,洮砚石或许就成了传说。洮水流珠,石门金锁,也只能在古诗中彰显其骄傲了。然而,洮河还是那个洮河。他说,其实,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留住土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从河底回来,等太阳的毒劲渐渐缓下去的时候,他会进入到他精心划分的那片田地里去。不过他也会想起远在千里的亲人,也会想起有才他们一家人。

几户人家在洮河中游的这条峡谷里,守着日月,看满山毛桃开放,看珍珠梅吐蕊,看河水起起落落,听四季不同的风声,也算另一种幸福。

他还说,不久的将来,这里一定会人丁兴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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