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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报    2021年04月15日

   ◎彭家河

   在我看来,草其实才是最伟大的哲学家或者说战略家。

   草与人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把人与草联系在一起的词语不多,有一个是“草芥人命”。细细对比一下,人与草芥其实根本不可相提并论,人在许多方面还根本不及草。

   草与人虽然各在两个不同的圈子,但是,在这个星球,人似乎一直都是草的掌控者,草仿佛是天然的源源不断的奴仆,供人差遣使唤,草从来没有也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在人之初始,草就深受荼毒。盖房、生火、裹腹、遮羞……草都派上用场,或被腰斩、焚烧、暴尸甚至株连根除,所有这些,无需对草说明理由,无需对草罗列罪证,随时随地,草都会轻而易举送上断头台。或许是因为草不会语言,不能控诉;或许是因为草家族庞大,斩杀不尽;也或许是因为草过于柔弱,任人宰割。仿佛,草的使命就是被祭献。

   当然,对于草来说,这世界对它们肯定是有失公允的。但是,有不少思想家已经替我们把这个问题解释得合情合理,不偏不倚,这只不过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罢了。草只是大千世界食物链条上的一环,只要草与人或者别的草食动物共存,草就是天然的祭品。或许草也无可奈何,只有认命,一边默默承受,一边独自寻找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但是,我想道理并非这么简单,我一直认为,草,其实是伟大的哲学家,百折不回的苦行者,甚至是锋芒暗藏胜券在握的钢铁战士。

   草的哲学,是它们用无数同胞生命换来的集体智慧,可以说是集众多人类哲学大师学说之大成,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人类的哲学家,许多只是从草那里学到了片言只语一鳞半爪。“无为而治”、“适者生存”、“顺其自然”、“存在即合理”等众多思想家的理论精髓,都可以在草那里找到出处得到印证。但是,还是没有谁能真正把草的哲学读透。我不知道,一个哲学家研究自己的理论要到什么地步才算是尽头,古往今来,当一个一个哲学家成天冥思苦想直到须发苍白老眼昏花,然后衰老逝去的时候,春风一吹,枯萎的草经过一个冬天的沉思,又一觉醒来,换件新衣再次青春焕发的站立在大地上,然而那些老去的人类哲学家,却阴阳两隔,坟头冷落,再也不会苏醒。醒来的草又继续在世间进行着它们的布道,而人却一个一个离它而去,人世的哲学也一个接一个慢慢过时,于是,草又得培养出新的哲学家来传播它的思想。

   的确,草的许多观点或者倡导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比如默默无闻、无私奉献、坚忍不拔、安贫乐道、与世无争……草满腹经纶,但从不高谈阔论,四处游说,它只身体力行,奉行自己的信仰,修炼自己的境界。古往今来,天南海北,诗里诗外,到处都长着萋萋芳草,历朝历代都能找到对草哲学的解读,草可以说是久负盛名了,然而,草却谦虚得连自己单独的一个名字都没有。一棵小草叫芦苇草,它所有的亲人也都叫芦苇,一株狗尾巴,它所有的亲人也叫狗尾巴。如果有两棵狗尾巴草站在一块,人就不能如何分辨称呼它们了。走进森林和草原,如果要人把每一棵草命名并呼唤出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虽然这些草都没有自己的姓名,但并不影响它们这个大家庭有序生活。而人却不一样,如果一个人无名无姓在世上生活几十年可能无大碍,但是全地球的人全都无名无姓,那这个世界一刻也不能运转。仅此一点,就不得不佩服草的高深大智。草是一个庞大的族群,它们先于人类生活在这个星球,人只是少数后来的族群,还在一步一步逐渐深入掌握在这个星球的生存之道。草的哲学,是一个物种数千年的智慧,而不是一棵草的深度。而人类,却一直在致力于用一种意志或者一个人的意志来统一所有的大脑,这或许已经南辕北辙。

   草风餐露宿,与世无争,当这个世界需要它们的时候,就是粉骨碎身灰飞烟灭,它们都义无反顾。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细细想来,草还是有它的细心之处,人哪能向草照抄照搬呢?青草割了一茬马上又长出一茬,人走了一茬,虽然又会来一茬,可是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了,而草还是他本身,草割掉的,仿佛只是它的头发,而人失去的却是脑袋和生命。可能,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断章取义了,无论是野火烧、刀锋割,草却一直都把持着自己最后的底线,把自己生存的根本一直守护着。草的命在根上,人的命维系在身体的各个部分,把草腰斩并无大碍,人只要破一点皮,都可能要了命。所以,在运用草的理论的时候,如果不结合人的实际,不把草的理论人性化,那就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草木和人的对比,在“5·12”汶川地震中,让我深有感触。年年五月,蒿草盛开,它们即使深埋地下,或者肢断条残,但是过不了多久,就又会从土中探出头来。然而北川那些孔武有力言笑晏晏的羌族藏族汉族同胞,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却再也没有回到地面。“5·12”大地震过去四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带家人来到北川,只看到草们在断垣残壁中依旧青葱,而那些当年的楼中人,全一个一个用黑白照片排列在废墟前的铁质纪念牌上,他们如此生动的面向着我们,他们的笑容越甜美,我们的心情更悲戚。只要有一点缝隙,草都要从地下努力的挣出来,虽然草在地下的颜色惨白如同失血的胳膊,但它们还能曲曲折折坚强的爬到地面,风一吹,那些茎蔓又血肉丰盈,充满生命的颜色。然而那些天,只有贺晨曦如同一棵顽强的草,在地下坚持了104个小时,重见光明。我们多么希望,北川地下的那些同胞,能像任何一种草一样,春风吹过,他们能慢慢鲜活的走出地面,回到亲人的身边。然而,我们只有徒然叹息。这让我深刻的感到,如果把草的理论简单化教条化,在人这里是行不通的。

   当然,最让人难能理解的是草的淡定从容。无论在荒山野岭还是都市绿地,那些草都没有追求过一种更加舒适富足的生活,如果阳光充足水源丰富,它就长得鲜嫩一些,如果环境污秽土薄天旱,它未必就枯黄憔悴。它们从不追求能到好一点城市生存,也不奢望锦衣玉食宝马香车,相反,如果把它们请进豪宅高楼,它反倒不习惯这奢华的生活,成天病病蔫蔫。与草相反,人却没有谁更愿意长居陋巷,总想把舒服享受到极点,总想把欲望满足到极致。成天南来北往,奔跑追逐,当终于有一天跑不动了,当终于躺在草的身边或者脚下的时候,或者才会长叹一声:人生一世真不如草木一秋。

   其实,草虽然面目温顺,沉默寡言,但是,它的前进从来无法抵挡。

   我来自乡下,用古人话说,就是出身草莽。在乡下,必然与草为邻。每到春夏,其中有一项繁重的工作就是到庄稼地里除草。把花生地里的大小柴胡连根拨起,把水稻田里的稗子彻底清除,除了蒿枝子、刺芥子、铁性草这些我叫得出名字的,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草,都得从庄稼地里把它们请出去。说要除去它们,也决非易事,把它们放在地边,过几天,它们就一簇一簇长成一大团。除非把它们晒在石头上,如果连续几天不下雨,它们才会干枯死去,如果下点小雨,一夜之间,它们就会站在石头上绿绿的盯着我,仿佛在向我示威质问。我与这些草无新仇旧恨,所以我多是把它们扔进庄稼地外的山坡,让这些草回它们的家。其实这些土地本来就是草的地盘,我们抢了过来,然后把它们赶走。除草时,要弓腰趴背一个上午或者下午,从地里出来,腰都直不起。早上去,地里还有露水,把衣裤打得流湿,还一脚的泥,如果下午进地,太阳又火辣辣的,庄稼叶子有些叶边还带齿,把手臂拉出一条一条的血印,汗水流过,毛烧火燎的,如同受刑。我儿时就是独自在地里除草时,才开始羡慕那些不用下地劳动的人,于是喜欢上了读书,因为读书可以让我摆脱长年的田地劳动。

   中学毕业后,我就真摆脱了进地干活的命运,然后就多年没有回乡了,再也很少进地干活了。即使回家,父母也不让我们干活,还说弄脏了鞋袜难得清洗。再后来,我连田边地界都没有靠近过了。父母进城,说全村的男男女女都到外打工去了,那些田地已经转让给别人耕种。随着村里外出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根本转让不出去了,没有办法,只得撂荒。即使转让给人家的土地,人家再也不会像当年我们那样细致的耕地除草施肥,现在只要把种子撒下,然后就是隔些时间撒点化肥,然后再撒些除草剂,就再也不过去看了,只等收获的季节下地收割。除草剂是我们早年没有听到过的,只除草不伤庄稼。村里人越走越少,现在除草剂都没有人撒了,直接把土地闲起。那些早年赶出地界的草,一路一路的从四面八方向那些庄稼地悄悄派出小分队,然后一步一步向地中央进军。偶尔,我从在车上经过乡下的山坡时,远远望去,已经分不出哪里是荒坡,哪里是曾经的庄稼地了。我只看到,那些草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悠然自得的摇头晃脑,仿佛在享受自己领地失而复得的满足。如同一个伟人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但终归是你们的。如果换在草的口中,它们一定会是这样表述:世界是你们的,但终归是我们的。

   草侵庄稼已经不足为怪,毕竟都在野外,过来过去也是正常的。撂荒的事也是常有的,哪块地水源不好了,路断了,也会出现这个情况。然而,草侵村庄就有点让人意想不到了。

   农村的房屋都修在山坡的平坦处,三五间瓦房一立,四下就用石板或者水泥硬化。一是不让草长进来,二是不让泥水浸过来。如果房舍烟火旺盛,即使什么也不铺,人来人往,草也没有机会抛头露面,有在路上伸过头来的,也会踩踏得悄悄退回去。什么是路呢?就是不长草的地方。村里的人一个个远去不回,路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少,草就试探着伸过头来,十天半月,没有人来阻止它们,它们就不约而同的从路的两边向中间靠拢,仿佛河两岸的牛郎织女,终于拥抱在一起。三年五载,路也就深深的藏了起来。对于人来说,草的这些行为似乎有些不仁不义,人走了,它就侵占过来。而且,我发现,对于草的这种不义行为,至少说白居易已经发现,他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中说“远芳侵古道”,这何尝不是已经发现了草潜藏的攻击特性呢,只不过,唐朝的草攻陷了古老的道路,而今天,草则在我们面前吞并了村庄。

   草的大军如同绿色的潮水,一步一步,漫过了山间小路,漫过了农家小院,漫过围墙,漫上台阶,漫进人去楼空的陋室高堂,漫过我们的童年,漫过我们的回忆,直到把我们一个个深深淹没。

   一个夏天过去,几场大雨,房屋又倒了几间,田地又冲毁几处,草就乘势扑过去,驻扎下来,高高的伸出绿色的手臂,仿佛在招唤更多的同盟,又仿佛是一面面绿色的旗帜,在宣告又一次行动的胜利。还有些莫名的草,开出了各色的花,那些红的小花,肯定是草儿们的旗,而那些白色的花,一定是村庄又在缴械了。

   在我看来,草是在蚕食村庄,而对草来说,它们只是在收复失地。

   站在小小的城市,回望草的来势,除了一声长叹,我们还有什么方法来抵挡村庄的陷落和挽回已去的大势?还有什么策略来瓦解草深谋远虑后已经全面展开的反攻呢?

   一个时代就这样由草来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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