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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

甘孜日报    2021年03月30日

   ◎黄孝纪

   村里有两座石桥,一在村南,一在村北。南为平桥,北为拱桥。

   村庄横亘在西山的脚下,小河自南而来,将村前的水田一割为二,蜿蜒着向北去了。村人要去小河对岸,按着行事的方便,或者过南桥,或者过北桥。

   南桥位于两个小河洲的下游,从上游大石坝跌落下来的河水,被河洲一分为三,在此又重新汇合,流经三个桥孔。两岸小竹丛生,生长着高大的柏树、梧桐、杨树、苦楝,以及其他诸种树木。这里有一个地名,叫做江塘坪里。过了桥,往南可去羊乌村,远则可达桂阳县的东城圩;往东,是对岸的小村牛氏塘,是赶十里外的永红圩的必经之地。

   桥面是六根粗大的青石条,全是一样的规格,长约五米,宽约一米,厚约半米,每孔两根,搭在青条石砌筑的桥墩之上。桥墩造型也颇别致,朝来水的方向为尖角,最大幅度地减小了流水对桥墩的冲击。桥旁曾有一石碑,记载此桥建于明崇祯元年,于今算来,已历经近四百年风雨。

   小时候,我们曾十分好奇,这么大的青石条是如何运来的?我们村庄周边并无这样的石山。有许多年,这个话题一直是村人的谈资。据老人们说,这六根桥石,是先人在很远的地方打凿好,下面铺着圆木,一程一程滚动圆木运到村里来的。桥墩的砌筑也严丝合缝,我们下河洗澡,能看到整齐的桥墩缝隙里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硬质物,抠都抠不掉,说是用糯米饭拌石灰调制的砌筑灰浆,坚固异常。

   每年春夏间涨大洪水,这条石桥总是会被淹没,两岸低处的水田,全都是黄汤漫漫。只有高高的树木,能断断续续画出河岸的轮廓。一村人常站在高处,观望着湍急漫漶的洪水,有惊讶,有兴奋,也有忧愁。差不多要两三天,洪水退去,石桥才又重见天日,却也丝毫无损。

   更多的日子,桥下是清澈的流水,游鱼成群,常能看到长嘴的翠鸟闪电般冲进水面,啄一条鱼,又猛然飞入了岸边的深树。有时,我们从桥上走过,还能看到水蛇,竖着头,弯曲着身子在河面不停游动。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两岸的树木花草,倒映着四时变换色彩的稻田,倒映着过往的行人和禽畜。

   这座石桥,也是村人举行重要仪式的地方。

   一家有老人去世了,孝子孝孙会将老人临终睡过的草席、秆铺,穿过的衣物、鞋子,抱到石桥边的河岸,点纸焚香后,一并烧了,叫做烧稿荐。此后很长的日子里,河岸青草丛中会留有一摊长方形的黑色灰烬。行人路过,心里难免发毛。出殡的这天,长长的队伍行至桥头,必须在此放下棺材,举行庄严的桥祭。而后,才能过桥,抬往远山。

   春节里,村人有扎香火龙的习俗。用稻草和木棒扎制龙灯,或七杆,或九杆,这是村里的主龙。其他的小龙,或五杆,或三杆,甚至一杆,多是小孩子玩的把戏,统称狗巴龙。到了晚上,草龙灯上插了燃着的香火,一群人举着,热热闹闹在村巷里穿行,挨家挨户拜年,发红贴,收香火或红包,一团喜气。元宵节晚上,龙灯倒灯,全村欢庆,敲锣打鼓,鞭炮声不绝于耳。子夜时分,所有的香火龙,全部舞动着,来到桥头。

   主龙在石桥上舞动,密集的红红点点的香火在黑夜里画出蜿蜒的迷幻般的弧线。最后在一阵欢呼中,众人一齐将香火龙扔进桥下的河水。其他的狗巴龙也纷纷扔进河里。龙归江河,春节也正式宣告结束。

   北桥离村庄相对远一些,是一座高大的单孔石拱桥。它的对岸是名叫雷打石的高山,山势陡峭,山边有一处壁立的巨大悬崖,宛如雷劈。这座山树木茂密,风景美妙。山下拐凹处,自古有一小寺庙,因而这山,也叫庵寺岭。最后一任和尚法名天惠,他本是耒阳人,被勒令还俗后,住在本村黄氏宗祠,娶妻育有子女。我很小的生活,天惠已是老者。他的子女比我年纪大,我们常在宗祠一同玩耍。天惠和尚死后,他的子女去了耒阳老家。那座小寺庙后来成了本村一户人家的单家独院,村人又叫庄上。

   庄上到石拱桥也就百来步的距离,远比村庄到这里近。这石拱桥处在河道拐弯的地方,靠庄上这边的桥旁河岸长有几棵参天古樟,靠村庄这边的桥头则长了几棵古稠树,两岸的大树虬枝差不多把石拱桥附近的河面都遮挡了起来。少年时,我们到雷打石山岭上砍柴,经常坐在石拱桥上歇气。放牛的人,也常常把一群大水牛驱赶进树荫下的河湾泡水。

   这座石拱桥离河面很高,发大洪水也难以淹没其顶。层层石阶已然发黑,缝隙里生长着野藤蔓。尤其是石桥的两侧,密密匝匝长满了薜荔,细长的藤条丝丝缕缕向下延伸,悬挂在河面上空,夏秋间,结着许许多多拳头般的碧青的薜荔果,我们叫做乒乓,是做凉粉的原料。

   走过这条石拱桥,最近的村子是朽木溪。再一路过凉亭,穿村庄,可达十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然后通往更远的地方。我那时上初中,上高中,上中专,必须从这座石拱桥经过。

   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情形。

   大约十年前,村人修通村公路,将村北石拱桥两端的石板小径和一部分水田筑成了泥土公路,高过了拱桥顶。以后,又铺上了水泥路。石  拱桥不见了旧日模样。那些高大的古樟树古稠树,连同茂密的薜荔藤蔓,自然也了无踪影。村南的那座平桥,在八年前武广高速铁路修建时,被工程机械砸断了一根桥面石条。

   如今,这两座石桥,就像两个残缺不全的老者,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守望着这个因拆迁而残破不堪的空荡荡的旧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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