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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甘孜日报    2021年03月26日

   ◎格绒追美

   于是,她美丽的历程也已告结束,生命在最辉煌最幸福的一刻成就了圆满。母亲敞开胸怀拥抱这些游子的归来。母亲与孩子相拥的那一刻,幸福地酣睡了。儿女们用自己的手臂、躯体和血液温暖了母亲,温暖了这天长地久的深情。而那些在枝桠冠梢驻足张望的雪花,却不愿即刻安享巨大的幸福。她们看着咫尺之内的母亲,体味母亲温暖的体脉,期待那片刻的巨大幸福能永远长存。微风过处——那是母亲的气息啊,数朵雪花簌簌回家了。更多的孩子被枝桠寒气困缚了手足,留在了那密密的树林上。天空还没有明净。大地母亲在孩子们的温情中,幸福地沉寂了血液汨汨的流淌声。阳光下,当她缓缓苏醒时,才惊悚地发现孩子们早已融入了自己体内,并且滋养了母亲的家园。于是,春天的气息在心灵深处一点点激跃起来,然后泛响到四周,于是,万物生灵的眼睛变得像火花一样灵动明亮,笑靥楚楚动人……在那些浸绿流翠的生命乐章中,在那些灿烂的笑靥里,你可曾寻觅到雪花的余韵芳踪?是她们的缕缕芬芳使天地洁净而赋予诗意。那是雪花的舞蹈和生命歌唱的延续……

   小时候,雪被覆盖大地。整个村寨山头一片莹白。我们穿着厚实的衣服,冻红的脸上流着鼻涕,红通通的双手捏弄着雪花,在阳光下,相互追逐,扬雪花,打雪战,在雪地上画图……嘴里“啊曲曲”叫冷,而双手在怀里暖过之后,又投入到雪的世界中。雪花飘舞时,我们幼小的心也充满了诗意和幻想。觉得她是漂亮精致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精灵。雪舞中,确乎有一种来自天国的曼妙之音。雪寂了,莹莹的世界洁净而动人。“一张白纸好画图”,长大后,我读到这句话时,眼前出现的是雪的莹白世界。是的,在雪的世界里,随意的画图都无比优美动人,连咯吱咯吱踩留出的足迹都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地成为一幅美丽画图,一种幽然意境……那时,我们的快乐也是饱满的。

   在异乡求学的时候,雪花覆盖了山头,公路被阻塞时,我们担忧回不了家。在下课的间隙,偶尔打雪仗,却早脱了顽皮的童趣,更多的是捉弄人的恶作剧,往对方的身上也是狠狠地打,往别人的衣领间装进冰冷的雪,然后乐不可支地逃开。欢乐总是短暂。雪淹没了大路,道路被阻,心就开始揪紧。思乡的愁绪凝结在大雪身上。便期待着太阳的光芒照耀大地,雪早早融化滋养大地,春天倏忽来临……

   在都市中,雪花是多么遥远的舞蹈。偶然铺天盖地时,我们心中激动不已。莹莹的雪使都市白茫茫,恍惚中,高楼大厦都变成了一座座雪山,那些低矮的胡同幻变成村寨,那些停止不动的车辆成为一颗颗巨大的冰川漂砾石。于是,自已仿佛置身于雪域山水间了。一种幸福、亲切的情愫油然而生。

   像雪一样历经人生坎坷历程之后,对雪的感受也变了。人生的艰难已落到滞重的双足上,烙刻在额上的道道皱纹间。而今,我独自在康定的雪花中走着,走着。雪花是漂泊的魂灵,可是她落到大地上便找到了归宿。我也是喜欢流浪四处漂泊的康巴人的魂灵所托么?不断更改人生方位,不断行走,哪里才是我最后的家园?什么时候,我不再游荡如云,不再象风茫然飘飞?在簌簌飞舞的雪花中,我感到飘盈的艰难人生的况味了——而这种况味,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能体味。它在雪花的歌舞里隐约显现。

   啊,她从大地上升起,升到极高,而最终以晶莹的雪的方式成就,并回归于大地。而我,芸芸众生中的一朵雪花,漂泊的行迹该伸向哪里?在哪里像雪一样成就梦想的家园和归宿呢?

   康定的雪,在幻想中芳香,在现实中苦涩。跑马山上那朵溜溜的云和弯弯的月亮,如今可安在?

   故乡的雪,你可曾想过接纳我最后的足音?故乡的山寨,你的河水又在孕育怎样的雪韵?

   关于雪,我文字早已不再高唱颂歌了。

   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在风中哗哗摇晃。又在看一场名为《西藏的将军》的电影。舞会,人人寻觅着幽会的机会。然后又都回到屋里。焦急、苦恼。当僧人的三弟几天来沓无音讯。按他的秉性,只要到县城,就会打来电话的。而这次如此反常。我想象着可怕的结果。作古了的奶奶和父亲都在,大家正焦虑地商议着。绒则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心怀某种秘密。他终于经不起百般探问,说:他可能到中甸去了,他与某人结了怨。我内心又恨又怕。这时,一身灰土显得疲惫和瘦削的弟弟回来了。我训斥他。他露出小鹿般无辜的神情,却并不申辩。再也不允许这样了,我大声地说。在迷蒙中,我又开始了小说创作:“象流水一样走了……绿色的风来了。”在呢喃自语中,想把那极生动的文字记下来,而它像一缕风一缕光一样从眼前消失了。黎明已经来临。眼睛和心灵在光芒和鸟语中苏醒过来。

   混乱不堪的梦。夜夜都这样。在白天,我慢慢反刍,揣摩。隐约里,我感到了那根神秘之线,它与未知和启示有关,与造物和混沌中的恶魔相通。丈母娘在电话里说,舅子昨天开拖拉机翻车了,是由于刹车失灵,他在情急中,面对冲向大弯道跌下深谷的危险,将扶手一扭,让车撞向岩坡,他跳到路坎下,只是脚扭伤了,头撞了一个大包。丈母娘说,不要紧,没大碍了。

   我可恶地笑着。妻子啧啧叹气。她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捕梦者,一个行走在梦与现实之间的猎人,又一个猎物落到你的陷阱中了……

   邓珠遇到的第一难题是不知道怎么开门了。那山腰上一块林中,辟出空地,建起了富丽堂皇的宾馆,仿佛镶金累玉砌成。每个地方都那样洁净光滑,透出一种傲慢的光。那大门也旋转个不停,他半天都不知如何举足抬手。舅舅晋美看着他像孩童一般童稚的好奇和那眼眸中露出胆怯的神色,就觉得好笑又好玩。舅舅从服务员手中取来房卡,交由他自己去找房门。他随舅舅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舅舅指着一道房门说,那间就是你的住房,你自己开门进去吧。邓珠拿着纸片般的房卡,觉得象在某个幻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钥匙呢?他左比右看,总不知把那卡怎么插进孔中。将那手柄拧了几下,门毫无动静。当他将那卡插进手柄上的缝孔时,房门上一个绿色的亮光闪烁起来,还滴滴地响了几下。他惊诧地叫起来:阿妈噢。舅舅早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一直埋头开门几乎是满头大汗了。舅舅说,对,就这样。伸手转动手柄将门打开了,然后把那卡片插进门边壁孔里。房子里就响起一阵嘀嘀之声。舅舅又走到床头揿按了几下,四处的灯便辉耀夺目,把那个高贵华丽的小屋满盈了。

   两张床,我一个人睡?你一个人睡,我可不愿听你如雷鼾声,搅挠得我一夜不宁。吃饭时,邓珠也拘束得像捆住了手脚,有人站在旁边倒酒、添饭,还给每个人一块布,搭在大腿上,用筷子都要装出文雅的样子,夹菜时用装着勺的碗儿接过来。一道道菜上得很快,那筷子也象人一样犹豫,想什么都尝一点,什么都要吃个够,却碍着一层障碍似的,无法自由自在地吃饭。对自己的舅舅倒没啥拘束客气的。他总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呢。被人像老爷一般服侍着,真是受罪,一点也不习惯。大概是自己没有这个命吧。而舅舅那样悠然自得,落落大方,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

   那夜,他闻着被子干爽清香的味道,难闻的香气,以及屋中透溢出的一种光芒,辗转难眠。洗澡也经历了一番风险呢。那嵌在壁上的龙头,左右拉动,一会儿是冷水,一会儿是热水,一会儿又变得滚烫,逼他跳出了浴盆,终于才将那些玩意儿闹了个明白。他用浴巾狠狠地又搓又洗,活溜溜,像鱼儿般清爽自在了,干净了,他觉得自己也变了个人似的。他拉开窗帘,看着雪中的山林,沉默的神山,心中仍空空落落,雪山也变得有些陌生、遥远起来。他与大山之间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着,是什么呢?是来自城市的强大“物质”,还是自己的心里障碍,他不清楚。他感到幸福的忧伤。当他听到舅舅说一个房间每夜是380元,一桌餐500元时,他惊诈得失了神。那么贵,还有人住?他不觉心疼起来。380元、500元是多么大的数目啊,一夜间就去了。有那些钱,一个人可以买多少东西啊,家里一年的盐茶都够了,给每个人都可以添置一套衣服呢。心底有个声音说:舅舅,你把那些钱干脆给我算了,我可以不住,窝在哪里蹲一夜都行。他的心疼得紧紧的。钱啊,高贵的钱。在村寨,有这样挥霍的人一定会被认为是疯子。想一想,不就是住一宿吗?数百元!天上才有的事儿;钱也不值钱了,是纸儿了。当舅舅说起国外一夜上万元房费时,他觉得自己是在听地上不可能发生的神话罢了。他永远无法相信。

   这次,在美国二十多年的舅舅回来探亲。舅舅在外开着许多公司。舅舅给家人和村里人不少的钱。舅舅说,他一直有个愿望要去转贡嘎神山,于是,出国前带上他去朝拜。那神山在与汉地交界处。几年前,作为旅游景区开发,建了高档宾馆,温泉水池一个个嵌在山林中,像流动的画镜。水泥公路坦荡地绕进山里,直达贡嘎的眼帘之下。贡嘎神山威严地端坐于云端,俯视着芸芸人间的奇景…

   那夜,他梦见贡嘎神山化一位神女飘然而临。随她手指处都幻化出一座座宫殿琼宇,绿荫遮天,鲜花盛开,一条条小溪像牛奶流进院子,各种鱼儿在其中自在游弋,一汪汪温泉池子泛着雾气。而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鸟儿,欢快地展翅飞动起来,在这山林中快乐鸣啼。睡梦中,他溢出咯咯的欢笑声……

   回到村寨,他向人们讲起这些山外的事儿,没有人相信他,认为他吹牛,夸夸其谈,莫非是吹自己的舅舅有钱富有罢了。人们觉得一惯老实的他一夜间也变得不实在起来了。他为村寨人像自己一样孤陋寡闻而觉得有些可笑和悲凉。

   我们是大山的儿子,懂得大山。而外面的世界里,我们无法相信的事情却在不断爆发、生长着,无止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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