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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声音

甘孜日报    2021年01月15日

   ◎葡萄

   哗哗的流水声。

   因为加氧一直聒噪的鱼缸?给加湿器灌水忘了关的水龙头?陶炉上沸腾已久忘记拿的茶壶?还是无意间漏水的马桶?

   我不嫌费事地循声而去,一直走到窗边,发现那不过是正儿八经地来了暖气。再费事回到桌前时,水声已从各个角落响起来,透过空气,透过墙壁,透过舒展的每一片叶子,透过那些年代久远的针线、油彩、笔墨。

   我不知道第一个发明立体声音响的人,是不是从山涧的流水拾得灵感。可是沙溪古镇石板路旁的流水,宝石山石阶上和飞檐下的流水,洱海边一次又一次撞向心坎的大浪,连同冲走了一只人字拖的太平洋,落在芭蕉叶和塑料雨披上的噼里啪啦,甚至是《千里江山图》《黄河万里图》中细腻的水波纹,似乎都在这暖气管纵横流淌的水系中,响起彼时自己的音律。

   声波如是记录在纸上,该比五线谱还精彩的。声波不仅记录声音的形状,也像电影一样记录了那时那刻的温度、色彩、言语和心情。它们都写在声音的基因密码里,时时回放,时时犹新。

   三四岁时从沙发掉进“海”里的声音记录在磁带里,五六岁时打扮成精灵跳转圈儿舞的叮叮当当记录在录像带里,每每得意只为能准确辨认出各种明星大联唱里谁唱了哪句,乃至听得出谁的咳嗽和喷嚏。

   热心教育公平的人曾发起公益活动,把名著章节随机分配给用户朗读,制成有声书,专意给那些视力有障碍的朋友听。小流汇江海,群众力量大,一本书的录音很快凑齐了,比起请专业团队可是省钱多了,还有人情味儿。初衷是好的,只是这什锦拼盘似的若要给我听,非得时时跳戏不可,更不用说遇上听来不顺耳的音色该有多难受了。

  人对声音也是有好恶的,也是有挑拣的,并不就是照单全收。不然,怎么广播里某些个主持人一开腔儿,你就换台呢?我偏爱的是那些稍许低沉甚至沙哑的声音,但不是装模作样的所谓烟熏嗓,唱一句要抽半包烟似的,而是真正的岁月的痕迹。像桃乐丝·黛(Doris Day),玛丽安娜·菲斯福尔(Marianne Faithfull),那些能从青春的大腿唱到银发不染的俏皮与悲悯,才是动人。

   对人的好恶也是从声音开始。《红楼梦》里,王熙凤人还没到声音先至。这一嗓儿便是她的性子。有人声声入耳,不觉得牙碜,反有一种吸引力,多半人的性情也相合。

   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声控”,到了用“能让耳朵怀孕”来形容的地步,恐怕比“颜控”还要更甚些。其实不管“控”什么,不过是一种成瘾的癖好。日语说“控”,我们中文则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明人张岱的心头好自然是广泛了些,可若生而为人没一样可执拗,也就少了一日24小时的生趣与兴头,漫长的一辈子又如何消遣呢?

  自然,对声音的敏感也有它不好的地方。尤其是些极糟的声响,在耳膜上碰得太真切了,一时想起了简直要跳起脚来捂耳朵。十月,花莲太鲁阁附近的街上,月光和路灯,四野无人,唯有不知死的蜗牛结队缓行,尸横遍地。我一路小心地走,跳芭蕾似的踮起脚尖弯弯绕绕,一路安全通关,临了还是哐哧一声,一个生命的壳儿溃于足下。我没敢回头去看,却不适了很久。台湾有歌取名《蜗牛的家》,从前只知言其小,现在才知,还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和不安。

   有质感的记忆总是生猛。它有小鱼游水的咕咚咕咚,也有小鱼飞镖咣地一击和一悸。记忆或遗忘却不是出耳朵听的人能够选择。如能做一个声音的艺术家,以自己喜欢的声音去创作,就是另一番天地了。1948年,法国人皮耶尔·舍费尔(Pierre Schaeffer)在火车站录下汽笛、敲敲打打、人声嘈杂,一阵混剪,就有了《铁路练习曲》。当真找来听,除了为以前人们那种自嗨式的艺术探索咧嘴乐,却不能持续愉悦地欣赏。因为心里的波段、频率并不在那遥远的铁路上,而是和室、植物园、山水间、乃至冒着热气的厨房。同样是没有录音棚的歌者,用大地作音乐场,每个人的天空却不一样。

   自感活得精彩的人写回忆录回顾一生,更传奇者被拍成电影,在影像故事的建构里成为另一个人。我呢,只满心地希望有人愿意和我一道,穷尽超越所有语言所有拟声词的所指,用声音的蒙太奇记录、创作、再创作,任凭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混淆在谈笑或天外,日往月来,自在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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