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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之巅的赤诚

甘孜日报    2020年08月25日

   ◎熊志荣

   巴颜喀拉山直指苍穹,雪白似神灵般巍峨屹立在云雾中,峰峦之间冰冷咆哮的狂风是她威严的怒吼。千百年来,世人都小心翼翼的仰望着她,敬爱她一尘不染的纯白和母亲般的恩赐,畏惧她发怒时摧毁一切的强大力量。而我是多么的幸运能在生命中与她拥有一次神圣的交集。

   无数次闭上眼睛任由回忆拉扯我的思绪,眼前那一片硝烟弥漫、战号震天的雪山之巅包裹着战士们炙热的赤诚,就如一幅久远的画卷,从模糊的轮廓开始慢慢在我眼前清晰。还有在迷蒙中耳边响起的痛苦低吟,在我的努力中渐渐成为完整的字句,最后变成耳边轻轻的一声:“对不起,排长,我不能完成任务了。”

   而我将要说的这一段故事,就是平叛战争中在石渠巴颜喀拉山发生的无数战斗中的一个小插曲。

   从我1953年参军以来,参加了数不清的剿匪战斗,在前半生的军旅生涯中我不断磨砺自己,树立目标,提升自我, 让自己不负众望。从1958年开始,20岁出头的我受到上级的信任担任了藏民团骑兵营11连3排副排长,这对于我来说既是努力付出得到了肯定,也是对自己设置了新的挑战。而在那个年代,挑战无时无刻不在向你逼近。

   1959年4月6日至7月21日,共有10000余叛匪在石渠、色达及其相邻县城发动叛乱。成都军区投入了14个团又七个营参与到此次的平叛战斗,制定了首先平定石渠叛乱,再东西夹击聚歼叛匪的作战计划。而当时的藏民团由团长曾却扎、副团长席学周率领,从4月6日开始从甘孜大唐坝的扎拉寺冒着没膝大雪向500公里以外的巴颜喀拉山茶克年亚昼夜兼程,堵敌东逃西窜北流。为了准时到达指定的作战位置,藏民团以骑兵营为先锋,边打边走,一路堵击,饮风餐雪、忍受饥渴,13日到达孟龙寺,大家在营长韩修德、营教导员许甫的率领下向巴颜喀拉山茶克年亚行进。雄伟的巴颜喀拉山屹立眼前,满眼的雪白,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万物在这里都望而却步。在海拔4800米的高峰中前行,望过去只有绵延不断的冰雪,骑兵营的战士们只能凭借指南针和地图摸索,稀薄的空气让每分每秒的呼吸都变得及其珍贵。由于粮食及其短缺,大部分时候战士们只能用雪和糌粑,渴饮冰雪。长时间的冰冻,使得骑兵营的干部和部分先锋战士浑身肿胀,有些甚至脚趾坏死,跟不上部队前行的速度,还有因为缺乏草料,骑兵营170余匹战马被饿死,即使在那样极端缺乏食物的环境中,没有任何战士去伤害这些无言的战友,而是继续背着沉重的马鞍在雪地中前行,很多战士最终因为极度的营养不良,体力透支,和自己的战马一起永远埋在了巴颜喀拉雪山上。经过骑兵营夜以继日的进军和沿路的追缴,4月19日8时部队先后到达汪郎麦至茶克年亚一线的雪峰山,构成了一条坚固的防线,成功的截断了叛匪东逃西窜之路。不过这途中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小片段,因为后援接济很困难,军队粮食极度缺乏,每一个战士都尽可能的节约口粮。在阻击叛匪的同时,骑兵营与从其他方向登顶阻击的友邻部队短暂汇合过,这支友邻部队的战士大多来自内地,很多都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大部分感觉呼吸困难,甚至便血,再加上断粮的原因,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骑兵营首长下达命令,将骑兵营战士自己的粮食全部支援给友邻部队,在我们的帮助下,友邻部队挺过难关。我至今都难忘友邻部队的战士们红着眼睛,紧紧握住骑兵营首长和战士的手,咬着牙关,虽然无言,浓浓的谢意和战友情全浸在眼底。我终于更加深刻的明白什么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关乎出生,无关乎民族,而关乎共有同一个目标,共享同一份情怀,以致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认为孤军奋战的时刻,这温暖的一幕总能触碰到我内心的柔软,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进军雪顶峰的过程中,骑兵营不断受到叛匪的阻击,先后有多名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战友牺牲、负伤,那些枪林弹雨的场景在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历历在目。在我军沿路激烈的阻击下截断了叛匪的后路,导致其四分五裂,分流逃窜。记忆中的那一幕发生在我军登顶途中,突然遭遇叛匪阻击,我所在的11连3排奉上级的命令,打前阵,扫除阻击。试想在一般的作战区域,面对敌人预先的埋伏,已经很难杀出重围 ,更何况身处海拔4800米的雪山,寸草不生,周围几乎没有合适的遮挡,大部分是松散的碎石,不仅不能提供掩护,反而更容易暴露。作为副排长的我必须首当其冲打头阵,仔细的分析观察了一下,终于找到一片相对理想的洼地,然后命令战士们隐藏。在敌我双方僵持的十几分钟里,我只能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和自己快节奏的心跳完美融合,奏响出专属于巴颜喀拉山的空旷旋律。此刻连呼吸都是多余,生怕叨扰了这难得的静默,内心竟生出些许珍惜,珍惜这份战前可贵的宁静。许是对方受不住酷寒的侵袭,率先向我方发动了攻击,这片刻的美好瞬间被枪响震得支离破碎,在硝烟弥漫中,战况愈演愈烈。在我方火力的猛攻下,对方的回击越来越吃力,战友们信心十足,一步步把叛匪逼上绝路。四溅的砂石激起一层朦胧的沙雾,仿佛是雪山赐予的庇护,意外的迷住了敌人的视线,为我军提供了短暂的隐蔽。可就在我背过身来换子弹的间隙,我猛然发现身边班长小杨的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出来,这是致命的危险。我不停的给他动作示意,可是他却聚精会神的注视着攻击目标,丝毫不受外界的干扰,于是我又开始朝着他大喊,但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枪声中,一切都显得徒劳。我不顾一切的朝他所在的方向靠近,就在我快要接近他的时候,一声闷响,一个身影在我眼前倒下, 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空白到感觉天地哑然无声,周围的一切似乎被定格在此刻。也许从我空白到清醒只是短暂的几秒,但也漫长得仿佛做了一个梦,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迅速把他拉到一个隐蔽的位置,他的胸口中了一枪,我看见血液不停地从伤口流出,赶紧帮他按住伤口,以最快的速度帮他包扎(战士们行囊随身带有简易的医疗用品),他胸口急剧的起伏,呼吸随着鲜血的流逝慢慢被抽离。我轻轻的对他说:“不要怕,我已经给你包扎好了伤口,你不会有事的,坚持一下,卫生员就快来了。”他吃力的看着我,气若游离,缓了一会儿艰难的说:“排长,谢谢你,但我恐怕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红着眼睛,身子尽量靠近他,在他耳边说:“有什么话你想留给家人的吗,我一定会替你转达。”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对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排长,我对不起党组织,我不能够完成党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了,你们一定要胜利。”说完便陷入了昏迷,这时候后方的卫生员赶来,从我怀里把他抬走了。忍着无限悲伤,我将自己的状态迅速调整到位,背负着那位战士的心愿,继续投入到战斗中,把内心的悲愤化作勇气和力量,誓要消灭叛匪,取得先锋胜利。在几个小时的激战后,我军终于打破了叛匪的阻击,成功为大部队肃清阻击的叛匪,为后方大部队进军雪顶做好了铺垫。和大部队会合后,我第一时间去探听负伤的班长小杨的情况,然而只收到了他的死讯,一股无法形容的悲痛情绪蔓延全身,脑子里不断回放他最后给我说的那番话,泪水溢出眼眶,我瞬间放下了所有的坚持,竟像小孩一样哭泣,不在乎周围异样的目光,只想把我最真的祷告融进泪水,以最纯粹的方式送走那位英勇的战士,祈愿他的灵魂像纯白的雪一样与雪山永世同存。

   石渠的平叛战役取得了成功,平叛战斗也在无数个战役中画上句号。之后的我逐步从部队到地方,从一个普通战士成长为军官再到后来到地方成长为一名县级干部,用自己的每分努力去灌溉梦想,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无数次在梦里,我还是会回到那座美丽孤傲的巴颜喀拉山,去搜寻记忆中的画面,满目是苍茫的冰峰,白雪上的点滴鲜血如同炫白的瓷器上盛开的藏红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光。朦胧间,耳边回荡着那位烈士临终的话语,那份对党组织和部队的热忱,犹如赤焰般点燃了我的灵魂、点亮了我的一生。至此之后,我希望我眼中看到的一切美好,都是英勇牺牲的战士们所希望看到的美好,那份深深的战友情和钢铁一般的赤诚会同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冰雪一起被雪山永久封存、被我们永久铭记。(作者系道孚县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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