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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报    2020年07月17日

   次仁罗布

   活佛的坐骑骑瘦了,侍从的靴子换了几双,他们才回到了楚布寺。快到寺庙大门口时,揣着瓷碗的那个侍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碗碎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噶玛巴活佛施展法术,从流经寺院门口的江水里,把曾经丢弃的东西全捞了出来。那侍从一见些完好无损的金银瓷器和丝绸,又呜呜地哭开了。他说,翻雪山过草地,瓷碗没碎;趟溪水过江河,瓷碗也没碎。怎到了家门口,腿快要断了的时候,瓷碗偏偏却碎了?你说这路途远不远。

   老太婆是我快乐的源泉,在她的唠叨中我的心智被开启了。我知道了汉地、印度、拉萨等。

   娘村虽然只有三户人家,可制陶的一家人,总被他们所不屑,认为出生低贱。老太婆常说,她的整条命都已经交给欣即曲杰(死神)了,等她死的时候千万别让制陶一家人碰她的尸体。一年多后的那个初秋,孤独的老太婆离开了尘世。

   那天清晨驼背爸爸去叫老太婆,可她已经断气了。驼背爸爸迈着夸张的步伐,远远地就吼开了,尖嘴薄舌的老太婆死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好像死亡如吃口糌粑般平常。

   我跑去老太婆房看,她却安静地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藏装。原来死亡跟睡觉一样,怪不得大人们并不惊讶。

   驼背爸爸让制陶的达瓦大叔,到龙扎谿卡报告老太婆死去的噩耗。

   翌日,太阳当头照时达瓦大叔回到了娘村。他带来了龙扎谿卡老太太赏的一条哈达和一块裹尸的白布、陶制的一盏酥油灯。

   第三天,一片漆黑时,驼背爸爸摇醒我,说,我一个人招架不住,你的跟我一同去。

   他把裹在氆氇里的刀具搁在我的枕边。

   妈妈说,这样不行。

   油灯的光微弱,以至我都看不清***脸,只瞅见一个突兀的黑影。

   驼背爸爸说,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妈妈再没吭气。

   我们一前一后到了老太婆的房子里。老太太赏的供灯,在土坯上发着微弱的光亮。借着光亮,我看到旮旯里的老太婆,被白布裹成一团,外面系了一条哈达。我闻到供灯灯芯散发出的煳味,它们久久驻留在我的鼻孔里,让我产生不起恐惧来。

   外面,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死寂,驼背爸爸背着老太婆的尸体,我抱着装刀具的氆氇,向塔拉山走去。风冷飕飕的,单薄的我感到彻骨的冷,清鼻涕不时地流出来。

   老太婆倒裹得严实。我不禁想,她在里面很暖和吧。一路上驼背爸爸休息了五六次,不断抱怨这老太婆罪孽深重。他说,怎么这么重?她肯定今生做了很多孽。

   我对驼背爸爸说,小心,别惹她生气,她会骂你的。

   驼背爸爸喘着气回答,人死也就变成了土石,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一路上盼着老太婆训斥他。直到第一缕阳光倾泻在天葬台上,老太婆都没有骂驼背爸爸一句。即使他把老太婆重重地扔到天葬台上,老太婆依然没有吭一声。

   我问,人死,就是不能说话了?

   岂止不能说话,连饭碗都干了。驼背爸爸说。

   干了?我问。

   就是说,再不能喝一滴水,吃一勺糌粑了。他的表情依然木讷。好在她死的无痛无病,真是造化呀!但愿我死的时候也这么走运。驼背爸爸又补了这句。

   阳光使我浑身暖和。我看到了天葬台四周丢弃的碎骨头和破衣服。驼背爸爸折了些灌木和枯草,跪在地上用打火石咔嚓咔嚓地引火,取到火星,用嘴吹气。一缕烟子徐徐升腾,十几头秃鹫已经在我们的头顶盘恒。裹老太婆的白布被驼背爸爸扯下来,将她赤裸地摆在了石台上。这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婆,她像平时打瞌睡般闭着眼。

   去,到那岩石后头待着。驼背爸爸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他把老太婆的尸体面朝下,脖子上套了油腻腻的绳索。秃鹫落地了,围着天葬台,各个躁动不安。

   躲在岩石后头,我不禁探头看天葬台那边的驼背爸爸和老太婆。驼背爸爸蹲在旁边吸了口鼻烟,嘴里念着唵嘛呢呗咪吽——他起身,把藏装的两个衣袖在腰间打结,取出氆氇里的刀具,在石台上摆好。驼背爸爸双膝跪地,哼着一首缠绵的歌,手握一把黑糊糊的刀。刀落下去,驼背爸爸的手里攥了一大块肉,胳膊一伸,肉飞向了秃鹫们。红色的血珠像精灵一样,从那块肉上飞离出去,浸入沙土里。秃鹫们围拢上去,争着抢食。这景象把我吓呆了,裤裆里头热乎乎的,我把头埋进了两腿间。即使这样我还是听到了他的歌声和用石头砸骨头、头颅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驼背爸爸摇我的肩膀。我一抬头,秃鹫们振着翅膀扑陵陵地在飞,地上投下了些不规则的阴影。我盯着那些阴影极度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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