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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苍子

甘孜日报    2018年12月07日

       ◎黄孝纪

      人生里,有些事情仿佛冥冥中注定,是你的,纵然中间分隔多年,最后还是你的。就像我手里拿着的这本写着我名字的林权证,那片从我父母手中继承过来的山岭。在我童年的时候,那里曾有满坡的山苍子树,高树密叶,蔚然成林。

      父亲在世时曾多次说起,这片山岭是他和母亲年轻时开荒得来的。那时湖南刚解放不久,作为穷苦人出身的父母也分到了田土,但没有山岭。一天,父亲在隔壁的下羊乌村拉大锯的时候,恰好当时的大队支书来闲坐聊天,便向支书说起自家没有山岭。支书说,你村对面杨家湾那一带都是荒山,你自己去开垦一片,就是你的了。支书金口玉言,父亲如获至宝。那之后,父母二人就整天在山上刀砍斧剁,垦山撩荒,遇有野生的油茶树,就小心保留下来,从此有了这片从山脚到山顶呈三角形的高陡山岭,两凹两凸。汗水浇灌,日积月累,山上的油茶树也渐渐多了起来。

       以后,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在全国推行,田土山岭全部归集体所有,父母开垦出来的这片山岭自然归了我们家所在的生产队。有一年,各生产队购买山苍子树苗,培育新的经济林。因这片山岭与村庄仅隔着田野和江流,很近,就成了我们生产队唯一栽种的地方。

       那时我的大姐十多岁了,已是生产队的劳动力。她同我的父母一样,也参加了生产队种植山苍子的劳动。先是满山坡都挖了树坑,随后从山下的干田挖肥沃的田泥挑上山,山坡下面的树坑,挑一担田泥一分工,上面的一分五厘。

       山苍子树生长很快,三四年功夫就能开花结果,有所收获了。我有记忆的时候,这片山苍子树林已经很高大,远远高过了油茶树。料峭春寒之时,满山的山苍子树开着金色的小碎花,每一根光裸的树枝上都开出无数朵,一串串,密密匝匝。从村前看去,就是一个花的海洋。

      摘山苍子时,正值盛夏。每一根密叶覆盖的枝条上,都密密麻麻长着豌豆般的籽粒,青翠光亮,像无数的翡翠珠子。这些籽粒都长着一茎细微的短柄,或单独长在树枝上,或三两粒成一丛,摘时需要十足的耐心。山苍子树修长高挑,枝丫密集散开,摘完一棵树的籽粒,要费很长时间。而它的树质脆,很多高枝被人扳下来时,常常哗啦哗啦就折断了。有的人为贪图摘得快,也会折了小枝条,拔去叶片,握着顺手一捋,就能把满枝的籽粒捋下来。如此,经过采摘之后的山岭,到处是山苍子树的断枝残叶,如同遭受了一场浩劫。更何况生产队摘过之后,村人都会蜂拥而至,捡拾剩余的籽粒卖钱。爬树的,折枝的,玩耍的,浩劫再度上演,甚至更惨。亦因此,那几天,这片山苍子树林会出产很多好柴火。

      山苍子无论那细长柔软的叶片,还是滚圆光亮的籽粒,都有很大的气味。摘过籽粒的手,被汁水染成绿色,气味浓郁,难以洗净。

      那时村里收购山苍子的是杏才爷和孝端几个人,我们捡拾的,也是卖给他们,几角钱一斤。他们会熬樟油,也会熬山苍子油。每年山苍子采摘的日子,他们就开始在榨油坊的旁边砌大砖灶熬油了。说是熬油,其实是用木甑蒸,利用蒸馏的原理,跟出红薯酒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砖灶大得出奇,铁锅大得出奇,木甑也大得出奇。甑口足足有一米的直径,里面的甑箅是竹子编制的,大如簸箕,垫在甑底的四根木枋上,一甑能装二百五十斤山苍子。

       小时候我曾多次看过他们的大灶,蒸一甑,需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大火。为此,那木甑也有两个特殊的装置:甑底有一根从水圳引来的进水管,一管筷子大的溪水源源不断注入大铁锅;密封的甑盖上端,引出一根拇指粗的曲折白铁管,延伸着,长长地浸泡水圳里,在最端头才脱离溪水,伸进装油的容器。滚烫的油蒸汽,就是通过这条长管冷却后,成了金黄透亮的山苍子油。据说,一百斤山苍子,才出油三四斤。山苍子油奇香,是重要的香料油,那时候就已价值不菲,国家收购价格就已达到三四十元一斤。

       熬油之后的山苍子残渣,乌黑,散发着浓浓的气味,通常在大灶的附近堆成小山。这些残渣也是农家的宝贝,既肥田,又有很好的杀虫效果。

      生产队解体之前,周边村庄的山苍子林已渐渐少了。以后分山到户,这片父母当初开垦出来的山岭,竟然奇迹般被母亲抓阄时抓着了,重新又回到了他们的手中。那些山苍子树,不断有人偷砍了做柴。我的父亲就索性陆续全砍了,着意培育油茶林。

      如今,故乡很早就没有成片的山苍子树林了。只是每年早春时节,在山间,在路旁,偶尔能看到零星的修长花枝,傲然突兀于碧绿树丛,黄花繁密,鲜艳明亮,让人顿时就能想起它的名字,那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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