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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与潜文本——千夫长《草原记》的叙事分析(上)

甘孜日报    2018年11月21日

       ◎李巽南

       文本中,张向阳是个知识青年,在宝力德眼中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尽管他还不能像宝力德那样,在半睡半醒中舞动身子,把钐草当成一种休息和享受, 但他很快找到了“刀感”,看似文弱,却在一天之内学会了钐草的规律。

     “他很快学会了钐草,看他像羊一样吃草,宝力德有点喜欢这个知青了。觉得张向阳是一个很灵敏的男人,干活很有窍门,钐刀当天就会使了,还琢磨出了抡钐刀的时候,怎样使巧劲儿,找刀感。”

       张向阳在宝力德的影响下学会了放牧,和草原环境越来越融洽,与家里的动物包括家里的狗都相处得越来越好。他知道宝力德和妻子十来年没回家过年,自告奋勇为他们守牧场,宝力德与妻子回来,满意地发现牧场被照顾得很好。

      《草原记》是千夫长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讲述了天津知青张向阳到蒙古某地区下乡接受“再教育”,并与蒙古牧民宝力德一家发生的故事。文本中,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与宝力德、张向阳、吉雅的叙述视角不断穿插。其中,二元对立的模式运用得非常普遍:汉族知青张向阳/蒙古族牧民宝力德、草原/城市、强壮/瘦弱、男人(宝力德、张向阳)/女人(吉雅、女知青娟子)、文明/自然、白净/粗黑、冷酷/温情……其中:草原/城市这组对立最为显著,从表面看,草原似乎处于与主体相对的一方,处处呈劣势:

       1、草原生活环境恶劣而艰苦。由于放牧工作繁重,环境艰苦,还有几千只羊牛需要照顾,宝力德不得不生下第一个孩子就送回到年迈的父母身边当“留守儿童”,十年间送回了七个,而自己和妻子已经十几年没和父母孩子一起过年了。

      2、草原上的人受教育程度不高,基本不识汉字。“我的看不懂,汉字的不认识。”大多数人只能讲一点不规范的汉语,按城市的标准来分,显然还是“文盲”身份。

      3.、个人生活习惯、卫生习惯也比较落后。“宝力德不刷牙,但有他的讲究方法,在见人的时候,总是用两只袖子在鼻子上左右各擦一下,然后把两只手在前衣襟上蹭一下,显得很礼貌。”

      4、牧民资源严重匮乏,饮食结构单一,几乎只能食用与放牧有关的食物: 羊肉、牛肉、羊奶、牛奶,以至于张向阳初到草原极不适应,一吃羊肉、牛肉, 闻到味道就恶心。

      若仅从表面看,草原似乎是落后、贫穷、原始未开化的代名词,但是,若深入考察文本的叙事结构,我们会发现“潜文本”呈现出相反的走向。

      一、草原空间的道德寓意

       文本中,张向阳是个知识青年,在宝力德眼中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尽管他还不能像宝力德那样,在半睡半醒中舞动身子,把钐草当成一种休息和享受, 但他很快找到了“刀感”,看似文弱,却在一天之内学会了钐草的规律。

     “他很快学会了钐草,看他像羊一样吃草,宝力德有点喜欢这个知青了。觉得张向阳是一个很灵敏的男人,干活很有窍门,钐刀当天就会使了,还琢磨出了抡钐刀的时候,怎样使巧劲儿,找刀感。”

       张向阳在宝力德的影响下学会了放牧,和草原环境越来越融洽,与家里的动物包括家里的狗都相处得越来越好。他知道宝力德和妻子十来年没回家过年,自告奋勇为他们守牧场,宝力德与妻子回来,满意地发现牧场被照顾得很好:

      “两口子在马车上眼神会意一下,好像是说这孩子还活得挺好。再往羊圈、牛圈、马圈里看看,牲畜都很老实,说明喂得好,都没渴着饿着。”

        张向阳主动替宝力德照顾牧场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叙事此时悄悄发生了变化,宝力德回家发现,张向阳杀了家里的老狗“老迷糊”,还吃了狗肉。

      “张向阳说,该吃就吃,狗肉也香。再说,人是人,狗是狗。再老的狗也是狗呀。狗和羊有啥区别呢?不都是动物吗?过年了,来客人了,我们不能没有肉吃呵。”

       在草原人民心中,狗的地位和家人是一样的,尤其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的老狗, 更要照顾到它终老以示感谢,这和张向阳为代表的城里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叙述直接通过宝力德之口表达了反感:

     “你们的这些外来人不懂事呀,有很坏的分别心,人和狗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样的,一条老狗就是一个老人呵。我们和狗是没有分别心的,狗跑不动了, 就当老人来养,一直到自己老死,就像老人一样把它葬了。”

       即使是“小脸细白柔弱”的女知青在这件事上也没有体现出女性柔软善良的一面,辩解道:“我和向阳不吃羊肉,太膻,你们草地人又不养猪。”

城里人就像水中的鱼一样“滑”,“肉少,还刺人”。叙事显示:张向阳离宝力德越近,他变得越好。一旦离开宝力德,和知青朋友(城市空间)接触,他又变回那个冷血功利的城市人。

      小说对宝力德的描写几乎都是正面的。他单纯、善良、强壮,甚至在冒出杀人念头的时刻,也显得极其单纯和憨厚,而不会游泳的宝力德,在善良天性的驱使下想救“仇人”(睡了自己老婆的)张向阳,原想“借刀杀人”反而成了救人, 最后被拖入漫沼淹死。

     “张向阳进了漫沼,双脚踩进清凉的水里,发出了清脆的拍打水面溅起水花的声音。这声音突然惊醒了宝力德,他不由自主地甩出套马杆,就把张向阳在水中给拦腰套上了。他想把张向阳拽出来,张向阳却带着套马杆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宝力德也被拖进了水里。他大声喊,小张,你的快回来,会被淹死的。”

      在最后一刻,宝力德善良的天性驱使他做出了救人的动作,他用死完成了人性的回归,展现了宽厚、生命至上的品质,在生命面前,宝力德完成自我的救赎, 同时用“死亡”净化了城市空间(张向阳)对草原空间(吉雅)的污染。

     而与此同时,张向阳正准备伪造自己溺水失踪的事故,以便从漫沼悄悄游回天津老家。张向阳的狡猾、自私与宝力德的仁厚、善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显,宝力德是隐含作者心中的“理想化”人物。两相对比,我们发现:善良、厚道、仁义一直与“草原”这个空间有关。

      反过来,隐含作者对张向阳的叙事一直是跳跃不定的。从一个孱弱没用的城市人(瘦弱、喝不了酒、奇怪的刷牙仪式、居然不吃羊肉)→杀狗(冷血自私)→与吉雅偷情(恩将仇报)→被草原同化(变得和草原男子一样粗黑、喝酒、吃肉)→跳漫沼(假死悄悄逃回家)→回草原(患癌症)——死亡(葬在宝力德的坟边)。

      这条线与张向阳受宝力德影响的过程直接相关,可以说张向阳人性的转变就在与宝力德所在的“草原空间”的亲密接触上,离草原越近,他越像个“人”, 反之只能走向毁灭。故事最后,在近三十年混乱放纵的“城里生活”后,曾经瘦弱白净的张向阳完全变了样:

      “张向阳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曾经肥胖过。脖子脸黑红, 像烤糊了的羊。他那松弛的脸上,眼袋肥大、乌黑,是常年纵烟、纵酒、纵肉、纵欲的后遗症。他开着一辆墨绿色的宽大吉普,悠闲地晃荡在草地上。吉普的车窗、天窗都打开着。他右手老练地握着方向盘,左手,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夹起了一根烟。一副宽大的墨镜架在额头上。他左瞅瞅,右看看,像是一个迷路的人。”

      得了癌症的张向阳终于明白自己的归宿是草原,文本用“癌症”意象喻示放纵“恶”的欲望就是走向毁灭。草原空间/城市空间背后形成了善/恶、生命/死亡的指向,显然这个故事具有道德寓意,只不过它的道德说教是隐性的,通过展示人物内心的“善”、“恶”冲突来展现道德主题。

      故事最后,隐含作者安排张向阳死后埋在草原上,与宝力德的坟为邻,暗示了一种原谅和接纳,但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个空间的和谐交融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要继续挖掘叙事的整体风格与两个空间的出场策略。

      二、女性化叙事策略与“城市、空间”的解构

     张向阳睡了宝力德的老婆,面对背叛,宝力德并没有过多道德上的拷问,他只是觉得不服气,认为老婆不该看上这样不像“男人”的小子:

    “你咋和那样的男人去干?你看他那个小样,瘦得像公羊的一样。吉雅说,他皮肤多白呀,像羊油一样细腻。

      宝力德生气地说,我的皮肤不好吗?宝力德说完,摸摸粗黑的肚皮,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宝力德第一次从“南方人”的视角观察自己,以往引以为豪的优点都变成了让他尴尬的缺陷,如果仅从表面看,似乎是张向阳赢了,他漂亮、干净、温柔,赢得了吉雅的喜爱,宣告了宝力德的失败。但随着文本的叙述,我们发现这种表面的对立慢慢发生了翻转。

      以草原崇尚“力量”、“阳刚”的审美视角来说,张向阳太“女生”气了, 叙事不止一次用“女性化”方式形容他:“来的这个白净瘦弱的张向阳,连马背都上不去。蹿三蹿,才被托着屁股推到鞍子上去。”“白净”、“瘦弱”,这原本是形容女性的,而且他还被人“托着屁股”推上马背,很明显也被当成女性来对待。

     “根据父权制社会的传统两性观,男人心胸开阔,女人心胸狭窄;男人英勇无畏,女人懦弱胆怯;男人积极主动,女人消极被动;男人冷静沉着,女人容易激动;男人钢筋铁骨,女人柔和脆弱。”

文本中出现了多处“性别倒置”,“这个天津来的汉族小伙子,酒量太糠啦, 端起酒杯来,就像端着一杯耗子药,哆哆嗦嗦地不敢往嘴里倒。”张向阳不但外形像女人,性格也偏“女性”化,“哆哆嗦嗦”与“雄性”、“阳刚”等惯常的男性形容词是相对的。

      张向阳和宝力德出去放马,遇到大雾回不去了,宝力德嘱咐他看好火圈,自己离开了,“下雾”原本是平常的草原气候,在千夫长笔下“女人”般的张向阳眼里却异常恐怖,他被吓得魂飞魄散,这在传统框架中,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胆小脆弱。

     “过了一会儿,一道墙被冲开了,惊魂未定的张向阳又吓了一跳。

       是宝力德骑马回来了。他说,下雾了,好大的雾呵。他把马上驮的两大捆干硬的柴草扔到了火堆上。

      张向阳说,是下雾呵,把我吓得够呛。他镇静下来了,心情也好了,宝力德大哥,你去弄柴火去了?这不到处都是吗?”

      张向阳此时充当的更像“妻子”的角色,他如此被动无能,满怀依赖地等待宝力德,与草原男性的勇敢、沉着形成鲜明的对照。宝力德死后的三十年,他再也没有回到草原,这说明即使他和吉雅发生了关系,内心真正在意的人却只有宝力德;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向吉雅提出了希望和宝力德葬在一起的遗愿:

    “张向阳绕着宝力德的坟走了一圈儿,说大哥的坟埋在了一个好地方,我就睡在他的右边,给我埋一个小坟就行了。我自己先挖好坑,你到时候给我填上土, 把我埋上就行了。”

死后睡在宝力德的身边,埋个小坟,张向阳描述起这一幕平静得像回家一样,

    “死亡”变得不再可怕,因为宝力德已成为他的精神信仰。宝力德虽然死了,但依旧在文本中发挥着力量,他被描述为具有男子汉气概、被人爱慕的英雄,而张向阳在象征层面成了被“阉割”的男人(即女人),文中形成一种“男人(草原)/女人(城市)”的对照关系,用以突出张向阳的“女性化”特质。

      文本通过将张向阳在象征层面塑造为一个“女人”而成功获得了反讽的意味, 张向阳的冷漠(杀狗)、自私(逃跑)、忘恩负义(偷情)只会进一步引来读者的反感,这个叙事策略对他所代表的“城市空间”的解构则更加微妙、彻底,可谓“釜底抽薪”。

       哈特·桑克曾说过:“对于‘他者’的否定的另一面,其实来自于对自己中心身份的确认,贬低他者的哲学和历史创造,正是处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超验的、理性的、主体创造的必要前提”。在小说中出现的对立,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隐含作者”自我的认同,也是草原呼唤主体回归的一个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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