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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的骨头

甘孜日报    2018年09月08日

◎此称

到了我13岁时,阿爸终于不再应承所有工作约请了,有一天,他开着只有一个频道的收音机,坐在午后的晒粮台上对我们说:“咱家的房子很古旧了,我给你们盖一个有四层高的房子。” 我们听后无比惊异,因为村里的所有房子只有三层,如果他成功盖好四层藏房,我家将成首例。三层房子很符合我们的生存方式,我调动自己的想象力,揣测着第四层到底要用来干嘛呢?阿爸从收音机旁边站了起来,用手拍掉屁股上的灰尘,他对着原有的房子结构,开始自言自语般地跟我们解释他的设计构想,他说如果要盖四层,因为承重压力会更大,夯筑土墙时,他要调整原有的收分标准;在基层要用上比一般柱子大两倍的木头。因为这个构想前无先例,如果要成功,他必须重新调整所有原来的设计原则…… 我听不大懂,开始在午后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了,收音机里播放着唱腔怪异的戏曲节目,阿爸激动地沉醉在自己的设想里。那是一个恍若隔世的、遥远的午后。

过不久,他的计划果真开始了,首先在家外的空地上搭了一个简易木板房,直到房子盖完,我们全家将在那里度过。也将在那里,招待所有前来相帮的村民们,一时间,那个逼仄的木板房里人满为患。阿妈也开始忙得不亦乐乎了,早间做好木工团的饭菜后,她会站到家前的核桃树下,接待前来相帮的村民们,等相帮的人都到齐了,人们就在一片欢乐的号子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母亲做好所有人的饭菜后,加入人群背土上墙,跑在所有人面前打下手。

两个月后,房子盖到两层了,看上去果然与众不同。但某日傍晚,我阿爸谢过众人后,宣布暂停建设,因为他已用尽木料,他需要花一年时间备好木材,并烦请人们下年继续相助。盖藏房时,每建好一层,就会集群欢庆。阿爸宣布暂停建设后,举办了一场热闹的欢庆活动,人们吃肉喝酒,傍晚时,在我家门前的麦地上生起高高的篝火跳弦子舞,一直跳到翌日清晨。

欢庆过后,阿爸终于可以休息了,有好几天,他斟上一杯青稞酒,抽着卷烟整日斜躺在门前的木椅上。阿妈不是大木工,还是得继续奔走在田间地头,我和哥哥姐姐都要去学堂里上学。

某日下午放学归来时,阿妈从老远的地方指令我们跑回家里,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到家门口后,听见爷爷在不停地喊着阿爸的名字。阿妈站在门口,呼吸急促地说:“你们的阿爸晕倒了!” 并派我们姐弟仨分路请来村里的“智者”和赤脚医生,当我们请来这些人折回家里时,母亲已哭成泪人,我们从房外都能听见阿爸大口呼出的气息!大人们紧张地涌入进去。我们打算跟进去时,被一位叔叔制止了。没过多久,听不见呼出的气息了,有一名老爷沮丧地走出门口,对阿妈说:“ 所有人都得死。请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过于悲痛!” 阿妈悲痛欲绝地在地面上来回滚动着。我们姐弟仨被送到亲戚家了。那年我13岁,哥哥比我年长4岁,姐姐比我年长5岁。哥哥和姐姐也在哭泣时,我其实还不能理解,死亡究竟是个什么?

过了几个月后,阿妈已基本平息了,某日夜晚,我们全家坐在忽明忽暗的松明灯下,我问阿妈死是什么东西?这次她没有回避我的问题,说:“就像前面被驴踢死的那只鸡!”

阿爸起码不是被驴踢死的!我想。并沉默地对着阿妈笑了一下。

之后,家里所有的负担都落在阿妈的肩上了,她不仅要上山完成男人的事情,还要下地投入女人的活路。但她的身体还是很好,干活从来不见喊累,只是心头有伤了,经常能看见她停下手头的活路,沉默地掉着眼泪,并久久盯住眼下的土地,沉思良久,我不敢妄猜她的心思。

我们姐弟仨接踵进入青春期,除了哥哥比较早熟,我和姐姐并不让人省心的。经常惹得阿妈临近奔溃!但阿妈始终不会把悲伤的一面展现给我们,一直跟我们讲些令人振奋的事情。

可能是为了压制悲伤,阿爸走后的几年里,阿妈拼命地干活。秋天时,她连夜站在田地里,举着火把浇灌干裂的麦地。有时,我们也顶着苍冷的月光,在田埂边陪她浇完最后一块田地。第二天,当她脱下破旧的布鞋时,双脚已肿胀不已。

到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哥哥和姐姐已经接踵辍学了,被动地跟在阿妈后头,去投身繁重的农活。那时要交学费和书本费,阿妈为了我的学费,也费尽了心思。但因为她的坚强和勤劳,我们的童年从没受过苦头,直到现在,阿妈也一直教导我们:“要看到比你穷困的人,尽量帮助他们。富有是因为自己的福报,但用不着你去‘酥油上添牛脂’” 这种教导放在现今的人情哲学里可能不合时宜,但我一直把阿妈的这句话当作自己的原则,因为自己的经历,使我们学会尊重石头,但永远与鸡蛋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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