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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诗行

甘孜日报    2024年06月07日

◎石泽丰

夜深得即将破晓,在这个时间点,祖母一摇一摆地挪动着她的小脚,朝黑屋深处走去。她裹着的小脚塞在正好合脚的布鞋里,布鞋像极了前湖里的小木船。小木船的船头是尖尖的,后艄略宽,布鞋也是。祖母正是凭借着这两只“小船”,驶向她要到达的地方——黑屋。

黑屋里有土砖砌成的灶台,灶台前端是用土砖围成的柴禾栏(专用于放柴禾),后面有食橱、水缸,还有瓦罐。瓦罐除了腌制蔬菜外,祖母还把它用来腌制岁月的苦难,腌制人间的变迁,腌制她内心的杂乱和对屈原的崇敬,她手里的煤油灯可以为证。

祖母一只手拿着煤油灯,灯火如豆。另一只手五指并拢弯曲,形成一面挡风的屏障,挡在火苗的前面,为火苗避风。她怕风把火苗吹灭,这是她前行的光源,是她向着诗行进的依靠。她走向黑屋,黑屋里漆黑一片,四周没有窗户,又是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要是在白天,黑屋里会亮堂一些。因为屋顶上有一块亮瓦,太阳的光线可通过亮瓦投射下来,给黑屋增添一丝光亮。

黑屋在我的老家,还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叫做“灶哈”。后来改革的春风吹到我们山村,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除了挣回一些钱外,还带回了一些新鲜的名词,比如他们把灶哈称为厨房。这是祖母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她觉得就我家的厨房而言,叫黑屋更加贴切一些,她不愿意改。

哦,我记起来了。那次是离端午节不远的一个日子。我和祖母睡在一张床上。我睡在床的里边,她睡在床的外边。她起床时,我已经醒了。我吵着也要起来,和她一道去黑屋。祖母说,她要到黑屋包粽子,问我去干啥。我说不出合理的缘由,但执意要跟着去。祖母骂骂咧咧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允许我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横穿堂屋,去东边的黑屋里。

端午节来临之前,我们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要包粽子。在我家,包粽子成了祖母必做的功课,她像一位虔诚的信徒,至死不渝地抄着她的经卷。经过口耳相传,她知道了端午节吃粽子是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诗人。没有文化和生在民国的祖母,经历过饥荒、逃难,她当然不知道那位诗人是战国时期楚国的大臣屈原,更不知道他提出主张楚国联合齐国、抗击秦国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反而丢了官被发配到边远的地方。但她知道,他是在农历五月五日投江的。我想,祖母知道这一点的原因,很可能是每年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人们要在门前的湖里划龙舟、投粽子,而且这事从来没有间断过。

我尽管从出生后的第二年端午,就开始吃着祖母亲手包的粽子,但对于屈原的故事,在读小学五年级之前也知之甚少。直到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的那年端午节,一位民办教师才向我们略略地说过一些。当时,我非常感兴趣,因为我要回家讲给我祖母听。后来,我把我学到的粽子与屈原的故事,粗略地对祖母作了述说。

屈原投江后,楚国人民为了不让江里的鱼虾吃屈原的尸体,就在每年的端午节往江里投粽子,并把送粽子的船打扮成龙的样子,因为鱼虾鳖蟹属龙官,它们误认为这是龙王的东西,不敢吃……

祖母听我转述后,觉得我在学校里学到了不少知识。这是她在黑屋里永远都无法找到的答案,但黑屋里那盏为了包粽子点亮的煤油灯,散发的微光却为她照亮了向前行走的光亮。

我一次次看到在端午节的清晨,祖母借着这光亮到黑屋里去煮粽子的情形。她把柴火放在煤油灯上点燃,然后迅速地塞进灶膛里,又拿起一个柴把塞进去。灶膛里,火旺起来了,火苗像是在跳着欢快的舞蹈,尽情地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的水煮沸了,水花从粽子的间隙里翻滚而出,不断地向四周散去,那热烈像一行行迥异于她心中的诗句。这诗句是对屈原之前的认知的颠覆和补充,而从现实生活中获取的这些现象,亦是屈原生活过的经历,至今真实地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里。粽子煮好了,祖母盛上几个,放入一个蓝边海碗,随后拿到供桌前,点上几根香,怀着虔诚地拜神位。

我看见被点燃的香头,生出了明灭的光,这光犹如我在学校里学到有关屈原的诗词,我将其中一篇完整地念给祖母听: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閒。晁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是《九歌》中的《湘君》篇,祖母不懂,直到离世她都没有把这诗的意思搞明白,但她微微感到这些诗句所表达的内容极丰富。可惜我那时也不懂,对于其中的生僻字,我还是费了好大的劲通过查字典才认识的。如果祖母活到现在,我是说如果,我一定会用通俗的语言翻译给她听。那时祖母并不在意,她很喜欢听其中的韵律,更何况那里有她熟悉的事物,比如:水、鸟、飞龙、积雪,这些哲学存在令她心生美好。她告诉我,她确信这是极好的文章,写这文章的人了不起。《湘君》像带有诗意的一束光早就印证过。当它掠过她的心灵时,她感到了一种诗歌的切片。这使她更加坚信自己这些年坚持包粽子、看龙舟赛时向河里投粽子极具意义。

投到河里的粽子,是祖母当天早上从供桌上取下的。我有一事不明白,当天煮熟的粽子还有许多,为什么祖母非要把供桌上的粽子拿到河里去投?直到今天,它于我仍旧是一个哑谜,我在屈原的作品里,一点迹象都没有找到。

时光不会止步,也不可能止步。它夹杂着风沙,掩埋了屈原,掩埋了无数的生灵,包括我的祖母。祖母带着她似懂非懂的对屈原诗作的理解,在20世纪80年代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江水没有顾及这些,在时间的长河里继续着它的潮涨潮落,冲刷着沿途的沙石。少年时代,我对祖母心灵深处仅存的一点点诗意的光晕,感到有些杂乱。我没有看清诗歌的叙事和转折,虽然心生热爱。如今看来,那些隐藏在诗中的叙事,就像一条河在流动,它如祖母当年手里的那盏油灯,照着她走向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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